渡口的风带着水汽，吹得老槐树叶子“沙沙”响。二柱刚把最后一捆芦苇搬上木船，就见李大叔从对岸拼命挥手，嗓子喊得首冒烟：“二柱！快撑船过来！有急信！”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竹篙差点掉进水里。这阵子南边不太平，镇上的货郎说，邻县有股乱兵在游荡，难道是村里有人在那边出了事？他赶紧解开缆绳，竹篙往岸边石墩上一点，木船像水鸟似的掠向对岸。
“啥信？”船刚靠稳，二柱就跳上岸，看见李大叔手里攥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信纸从封口漏出一角，沾着点泥。
“是县里递来的，”李大叔喘着气，把信封往他手里塞，“刚从驿站骑马送来的，指名要给你家三丫她娘。我瞅着封皮上的字歪歪扭扭，不像官府文书，倒像是……像是熟人写的。”
二柱捏着信封，薄薄的纸片却沉得像块石头。他认得信封上的火漆，是镇上唯一的杂货铺卖的那种，红得发暗，上面还印着个模糊的“安”字——三丫爹临走前，往家里寄过的信，用的就是这种火漆。
“我娘……”他喉咙发紧，想问是不是爹有消息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这就送回去。”
撑船往回走时，风突然变大了，木船在水里晃得厉害。二柱好几次想拆开信封，指尖碰到火漆又缩回来——万一真是坏消息，三丫她娘这阵子刚缓过来的身子，能受得住吗？
村口的老磨坊还在转，三丫正帮着她娘筛玉米面，金黄的粉末从筛眼里漏下来，落在粗布单子上，像铺了层碎金子。看见二柱举着信封跑过来，她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石磨上。
“婶子，县里来的信。”二柱把信封递过去，不敢看三丫娘的眼睛。
三丫娘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火漆在她掌心硌出个红印。她捏着信封转了两圈，忽然往屋里跑，粗布单子上的玉米面被带起一片白尘。三丫赶紧跟进去，看见娘正翻箱倒柜找那把铜剪子——还是当年三丫爹给她打的，剪刃上刻着朵小栀子花。
“娘，我来拆。”三丫抢过剪刀，指尖刚碰到火漆，就被娘按住手。
“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发飘，剪刀在火漆上戳了三次才戳破，信纸“哗啦”掉出来，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墨迹有的浓有的淡，像是写着写着停了好几次。
三丫凑过去看，开头的字她认得：“翠兰吾妻见字如面”——是爹的笔迹！她爹写的信！
“爹……爹还活着？”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顺着字迹摸过去，在“安好”两个字上反复蹭，纸被蹭得起了毛。
三丫娘却没说话，只是盯着信纸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信纸上，晕开一个个黑圈。三丫这才发现，信纸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背着个包袱，旁边写着“月内归”三个字，墨迹深得发黑，像是用手指蘸着墨写的。
“他说……他说一个月内回来？”三丫娘突然笑出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上个月我还梦见他在渡口招手，原来不是梦……”
二柱在门口听得鼻子发酸，转身往灶房走：“我去烧壶热水，婶子您慢慢看。”刚走到门槛，就听见屋里传来三丫的喊声：“二柱哥！你快来看！爹说带了好东西回来！”
他回去时，看见信纸背面画着个小匣子，旁边标着“给丫儿的”。三丫正举着信纸转圈，辫子上的红头绳扫过娘的脸，娘也不恼，只是用袖口擦眼泪，嘴角却咧得老高。
“爹说给我带了新玩意儿呢！”三丫把信纸往他面前凑，“你看这匣子，像不像上次货郎卖的那种，能装好多小珠子？”
“像，像极了。”二柱笑着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想起前儿在草垛下藏着的军功章，忽然觉得，那些撒了的谷粒，捡起来的子弹壳，檐角晃悠的风铃，原来都在等这封信——等一个说“要回来”的消息。
傍晚时分，信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王奶奶端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过来，说给三丫娘补身子；李婶拿来两尺新布，让给三丫爹做件新褂子；连最不爱出门的刘大爷，都拄着拐杖来敲门，说要跟三丫爹喝两盅，聊聊这两年的庄稼收成。
三丫娘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那个装军功章的木匣里，摆在炕头的柜子上。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信纸上，那些晕开的墨圈像串小月亮，亮得让人心里发暖。
“娘，爹回来时，我要穿您给我做的新布鞋。”三丫趴在炕沿上，看着木匣说。
“傻丫头，”娘摸着她的辫子，“得让你爹先尝尝我做的南瓜饼，他最爱吃刚出锅的，烫得首咧嘴还往嘴里塞。”
窗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数着日子。三丫数着信纸上的字，爹说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心人，说他学会了编竹筐，说他总想起家里的石磨和渡口的船。她忽然觉得，这封信里的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金贵，因为每个字都在说：我记挂着你们，我在往家走。
二柱躺在自家炕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笑声，翻了个身。他摸出枕头下的木刻——是个小小的船模，本想等三丫爹回来时送给她爹，现在看来，刚好能派上用场。他往船模上刻了个小小的“安”字，像信上火漆的印记，又像那颗子弹壳上的字。
夜风吹过渡口，木船轻轻晃，缆绳“咯吱”响，像是在说：快了，就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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