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举着糖老虎，一路舔着往渡口跑，糖稀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黏糊糊的痕迹。水生跟在后面，时不时提醒她“慢点”，手里攥着块干净帕子，随时准备给她擦手。秀兰走在最后，看着那串糖渍，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娘去赶集，自己也总把糖画舔得满手都是，娘一边骂“馋丫头”，一边用围裙给她擦，围裙上的皂角香混着糖甜味，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渡口的老槐树己经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老人张开的手指。树下泊着条木船，船身是深褐色的，木头的纹理里嵌着常年泡在水里的青苔，船头拴着根粗麻绳，在岸边的石头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结实的结。船老大正蹲在船尾补渔网，竹制的渔梭在他手里翻飞，网眼被一点点织补完整，阳光照在他黧黑的脸上，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渔网的网线间，亮晶晶的。
“张大爷！”二丫举着糖画喊，糖稀滴在了船板上，她赶紧用舌头去舔，结果差点从跳板上滑下去。水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腰，帕子往她手上一拍：“先擦手！”
张大爷抬起头，看见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是水生啊，带着娃娃来啦？”他放下渔梭，用袖子抹了把汗，“今儿风小，正好过河去对岸看芦苇荡，这时候的芦苇花雪白雪白的，好看得很。”
“真的？”二丫眼睛一亮，挣脱水生的手就往船上冲，脚刚踩上船板，木船就“吱呀”晃了一下，吓得她赶紧抓住船帮，糖画差点掉进水里。
“慢点踩，这船跟了你张大爷快三十年，老胳膊老腿的，经不住折腾。”张大爷笑着解开船尾的缆绳，又弯腰把跳板收上船，“水生，帮我把船篙递过来，丫头片子毛躁，你可得把她看好了。”
水生应了一声，捡起船篙往船尾走，竹制的船篙被磨得光滑发亮，上面刻着几道浅浅的刻痕。秀兰凑近一看，刻痕像是用小刀划的，一道一道排列着，像是在数着什么。“这是啥？”她轻声问。
“张大爷说，每渡一次河，就刻一道痕，”水生把船篙插进水里，稳住船身，“这船篙上的刻痕，比村里的老槐树年轮还准呢。”
张大爷己经撑起船，木船缓缓驶离岸边，水波“哗哗”地拍打着船帮。二丫趴在船边，伸手去够水里的芦苇叶，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被凉丝丝的河水激得缩回手，却笑得更欢了。秀兰坐在船板上，看岸边的老槐树越来越小，远处的芦苇荡像一片白色的云海，风一吹，掀起层层浪涛，几只水鸟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在船尾盘旋。
“张大爷，对岸的芦苇荡里，是不是有野鸭？”秀兰问，她小时候听娘说，芦苇荡里藏着好多野鸭子，下的蛋是青绿色的。
“有嘞，”张大爷手里的船篙左右轻点，木船在水面上灵活地穿行，“前阵子我还见着一窝野鸭蛋，揣回来给我家老婆子煮了，鲜得很。不过你们可别去掏，野鸭护崽得很，发起狠来能啄破手。”
二丫一听，赶紧把伸出船外的手收回来，乖乖坐好，嘴里小声嘀咕：“我不掏，就看看。”糖画己经舔得只剩根竹签，她把竹签插进船板的缝隙里，忽然指着远处喊：“快看！那是不是野鸭子？”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芦苇荡里飞出几只灰褐色的鸟儿，翅膀拍打着水面，划出长长的水痕。张大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是小野鸭，它们的窝就在芦苇丛深处，这会儿该是出来找食了。”
船渐渐驶进芦苇荡，芦苇秆比人还高，把船身围在中间，像是钻进了一片白色的森林。阳光透过芦苇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船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二丫伸手就能摸到芦苇顶端的白花，她摘了一朵别在发间，歪着头问秀兰：“好看不？”
秀兰刚要点头，木船忽然轻轻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张大爷“咦”了一声，撑起船篙往水下探了探，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挂到东西了。”他放下船篙，弯腰从船尾拿起一把捞网，慢慢伸进水里，网兜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使劲一提，网兜里竟捞出个小小的木盒子。
木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着细密的花纹，边角处有些磨损，像是沉在水里有些年头了。张大爷把盒子放在船板上，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水渍：“这东西看着不便宜，咋会沉在这儿？”
二丫凑过去，想用指甲抠盒子上的花纹，被水生拦住了：“别乱碰，说不定是别人掉的。”他拿起木盒，轻轻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响，“像是……珠子？”
秀兰看着木盒上的花纹，忽然觉得眼熟——去年在村西头的老庙里，见过类似的雕纹，庙里的老和尚说那是平安纹，一般刻在装护身符的盒子上。“张大爷，这盒子会不会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她指着水流的方向，“听说上游的镇子里，年前着了场火，好多东西都被水泡了往下漂。”
张大爷点点头：“有可能。前年涨大水，我还捞上来过一箱子绸缎呢，可惜泡坏了，只能当柴烧。”他把木盒递给水生，“你们年轻人眼尖，看看能不能打开，要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就扔回水里，别占地方。”
水生小心地摆弄着木盒，盒口有个小小的铜锁，己经锈得不成样子。他从兜里摸出把小刀，轻轻撬了撬，铜锁“咔哒”一声掉了下来。盒子打开的瞬间，众人都愣住了——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串珠子，颗颗圆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玉石的，又比玉石多了点淡淡的纹路。
“是玛瑙珠！”秀兰轻声说，她娘的陪嫁里有支玛瑙簪子，就是这样的光泽，“我娘说玛瑙能保平安，这串珠子看着有年头了。”
二丫伸手想摸，又怯怯地缩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水生：“水生哥，这珠子能串成手链不？我想戴在手上。”
水生刚要说话，张大爷忽然喊了一声：“坐稳了！前面有暗流！”他猛地撑起船篙，木船在水面上剧烈地晃了一下，盒子里的玛瑙珠滚了出来，有两颗掉进了水里，“扑通”两声溅起小小的水花。
“哎呀！”二丫急得首跺脚，水生赶紧伸手去捞，却只抓住了串珠子的红绳。两颗玛瑙珠在水里打着旋儿，很快就沉进了深绿色的水底，再也看不见了。
张大爷稳住船身，叹了口气：“掉了就掉了，缘分尽了。这玛瑙珠看着贵重，说不定是人家的念想，留在咱手里也不安生。”他把剩下的玛瑙珠重新放进木盒，盖好盖子，“等下了船，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吧，也算给它找个归宿。”
二丫嘟着嘴，没再说话，只是把那根竹签插得更深了，糖画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竹签上，却没刚才那么甜了。秀兰看着水里的涟漪，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又说不清楚到底丢了啥。水生握着那个木盒，指腹着上面的平安纹，忽然觉得这趟过河，像是捞起了什么，又像是错过了什么，就像这芦苇荡里的风，来了又走，没留下痕迹，却让人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涟漪。
船驶出芦苇荡时，夕阳正慢慢往下沉，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张大爷把船泊在对岸的浅滩上，跳板搭好后，二丫第一个跳上去，却没像来时那样跑，只是慢慢走着，发间的芦苇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水生拎着木盒跟在后面，秀兰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芦苇荡，夕阳的金光里，仿佛有无数白色的芦苇花在向他们挥手，又像是在送别。
岸边的泥土湿漉漉的，印着他们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会被上涨的潮水抚平。但秀兰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是潮水带不走的——比如二丫发间的芦苇花，比如水生手里的木盒，比如刚才掉进水底的两颗玛瑙珠，说不定正躺在河底的泥沙里，等着被下一次暗流带到更远的地方，遇见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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