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的栏杆被晨露打湿，摸上去凉丝丝的。我靠在柱子上，看着阿竹把最后一笼蒸米倒进石臼，木槌落下时发出“咚”的闷响，震得竹楼都跟着颤。这石臼是前年从后山凿来的青石，被米浆泡得油光锃亮，阿竹抡槌的胳膊上暴起青筋，汗珠砸在石臼里，混着米香蒸腾出白雾。
“阿爹说，今天的米得捶足三百下。”阿竹抹了把脸，木槌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城里的米铺总说咱这‘捶香米’太费力气，可他们哪知道，不捶透了，哪来这股子韧劲？”
我笑着递过粗布巾：“歇会儿吧，看你额角的汗，滴进米里都成甜的了。”她接过去擦脸时，我瞥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去年用捶米剩下的碎银打的，刻着细密的竹纹，是竹楼老师傅的手艺。
“才不甜呢，”阿竹捶得更起劲了，“昨儿张秀才来换米，说他在城里吃的米，嚼着像棉花，哪有咱这捶香米，能嚼出回甘来？他还说，要把咱的米荐给县太爷，让衙门当供米呢。”
“供米就算了。”楼下传来阿爹的声音，他正把晒干的笋干往竹筐里装，竹筐编得密不透风，是阿娘生前的手艺，“县太爷的厨子去年来买米，还想压价，被我用竹扁担赶出去了。咱的米，只换实在东西。”
阿竹吐了吐舌头，木槌慢了些：“那倒也是。不过张秀才说，县太爷家的小姐，吃了咱的米，咳嗽都好了呢。”
正说着，竹楼的楼梯“吱呀”作响，张秀才背着个布包上来了，长衫上沾着泥点，像是赶了远路。“阿竹姑娘，陈老爹！”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滚出几个黄澄澄的橘子，“这是南边来的蜜橘，换你家两升捶香米，成不？”
阿爹从楼下上来，手里还攥着把竹剪，刚修剪完院里的青竹。“你这橘子看着就甜，”他掂量着橘子，“三升，添你一升新碾的糙米。”
“成交！”张秀才笑得眼睛眯成缝，“昨儿跟县太爷家的管家提了捶香米，他非说我吹牛，说哪有米能治咳嗽。我让他今儿来尝，保准他服！”
阿竹停下木槌，米团在石臼里泛着珍珠似的光，己经捶得能拉出银丝。“张大哥，你先尝尝刚捶好的米团？蘸点蜂蜜，比城里的糖糕还糯。”她取了块米团，用竹片切开，裹上野蜂蜜递过去。
张秀才咬了一大口，眼睛立刻亮了：“好家伙！这米劲儿真足，嚼着嚼着还有点清甜味儿！比我家娘子做的糯米糍还香！”他从布包里掏出本线装书，“上次借你的《竹谱》，还你。我在里面夹了片竹笺，记了几种新竹的种法，你们试试。”
阿爹接过书，翻到夹竹笺的地方，上面的字迹娟秀，是张秀才娘子的手笔——她是城里学堂的先生，字写得比男人还风骨。“这‘湘妃竹’要埋在活水边，倒是新鲜说法。”阿爹摸着竹笺，“等开春了试试。”
楼下忽然传来“咕咕”的叫声，是阿竹养的那只竹鸡，正围着个穿粗布衣的后生打转。后生手里提着只野兔，见我们往下看，红着脸喊：“俺……俺是山那边的猎户，想用野兔换点捶香米。俺娘病了，郎中说要吃点好米养着。”
阿竹探头看了看野兔，肥得油光水滑：“这兔子够肥，换三升！再送你把晒干的竹菇，炖兔子吃，能去火气。”她转身往竹柜里舀米，竹柜上刻着刻度，一格是一升，量得准准的。
后生千恩万谢，接过米和竹菇，还从怀里掏出块打火石塞给阿竹：“这是俺在山里捡的，一划就着，比火镰好用，你别嫌弃。”阿竹接过来，石面上的花纹像朵绽放的山菊，忍不住在手里转了转。
张秀才看着这光景，忽然叹道：“还是你们竹楼自在。城里的米行，如今都掺沙子，哪有这般实在？”他剥了个蜜橘，橘瓣晶莹剔透，“对了，前儿见着从府城来的粮商，说要收咱这捶香米，给价比城里高两成，你们卖不卖？”
阿爹往竹筐里装笋干，头也不抬：“不卖。咱的米，只换东西，不卖银钱。”他指了指墙角的竹架，上面挂着换回来的草药、布匹、猎具，“这些比银钱实在。”
阿竹把捶好的米团分成小块，用竹叶包好，递给张秀才：“带回去给嫂子尝尝，她上次说爱吃带竹香的点心。”又往他包里塞了把竹制的小梳子，“这是阿妹编的，给你家小丫头扎头发。”
张秀才乐呵呵地接了，换了米就往县城赶，说要赶在管家来前提溜两斤米回去。后生也扛着野兔走了，竹鸡追着他飞了两步，被阿竹唤了回来，乖乖蹲在石臼上，歪着头啄米团碎屑。
日头爬到竹楼顶上时，阿爹己经把笋干装了半筐。阿竹在石臼边捶新米，木槌落下的声音“咚、咚、咚”，像在数着时辰。我坐在栏杆上，看楼下的竹溪潺潺流过，溪里的石斑鱼追着飘落的竹花，忽聚忽散。
“哥，你看！”阿竹忽然举着块米团跑过来，上面沾着片竹叶，“这样吃有股清香味，比蘸蜂蜜还好吃！”她递到我嘴边，我咬了一口，米香混着竹青气，从舌尖甜到心里。
竹楼的风带着水汽和米香，吹得人浑身舒坦。阿爹在楼下喊：“阿竹，把东头那捆竹席搬出来晒，潮了就不好换腊肉了。”阿竹应着，蹦蹦跳跳地去了，木槌还在石臼里轻轻晃动，米团的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摸了摸栏杆上的竹节，每道纹路里都藏着日子的味道——就像这捶香米，得一槌一槌捶透了，才能咂摸出最厚的回甘。远处的山影在雾里若隐若现，竹楼的影子斜斜地铺在溪岸上，像谁用竹枝画了幅长卷，风一吹，满卷都是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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