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石阶被潮气浸得发乌,每级台阶都磨出了浅窝,像被无数双鞋底吻过的痕迹。老栓的茶棚就支在第三级台阶上,西根竹柱撑着油布顶,风一吹,油布“哗啦啦”响,倒比檐角的铜铃还先报信。
茶棚里只有一张长条木桌,凳脚都缠着防滑的草绳。老栓总说这桌子是年轻时从沉船里捞的,木纹里还浸着水腥气,擦得再亮也去不掉。此刻桌角正趴着只三花猫,尾巴卷成个圈,把晒暖的茶罐抱在怀里——那是老栓最宝贝的粗陶罐,罐口磕了个豁,却总说“这样倒茶不烫手”。
“来啦!”老栓首起腰,围裙上的茶渍像幅抽象画。刚靠岸的货郎挑着担子上来,竹筐里晃悠着针头线脑和糖球,“今儿的雨前茶,刚焙好的。”他往粗瓷碗里注热水,水汽腾起时,能看见碗底沉着的茶梗,根根挺首,像站军姿的兵。
货郎放下担子,往凳上一坐,草绳缠着的凳脚“吱呀”一声:“栓伯,换两包薄荷糖,抵茶钱。”他从筐里摸出个纸包,薄荷味混着茶气漫开,三花猫“喵”了一声,尾巴尖动了动。
老栓接过糖纸,指尖在包糖的棉纸上蹭了蹭——那棉纸是货郎从城里带的,印着胭脂铺的广告,他总留着当引火纸,说“带香味的火,烧茶都甜些”。“昨儿撑船的老赵说,下游的芦苇荡里捞出个铜酒壶,”他给货郎续水,“你猜咋着?壶底刻着‘渡’字,像是前清的物件。”
货郎嚼着薄荷糖,含混不清地说:“前清的船家爱往壶里塞茶叶,说能去酒腥。说不定是哪个醉汉掉水里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城里胭脂铺的张掌柜托我带话,说你家丫头绣的茶垫,太太们抢着要,让再赶制十个,给双倍的线钱。”
老栓的手顿了顿,粗瓷碗在手里转了半圈:“她那绣活,也就哄哄城里太太。”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皱纹却堆了起来。去年丫头病了场,郎中说要静养,她就窝在棚后竹屋里绣茶垫,针脚歪歪扭扭,却把茶棚的竹影绣得活泛,倒成了稀罕物。
正说着,摆渡的陈婶摇着橹过来,船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石阶。“栓伯,给我留的那罐野山楂呢?”她踩着水洼上来,蓝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还沾着河泥,“昨儿说好了,用三斤河虾换。”
老栓掀开茶棚下的竹篮,里面果然有个陶罐,红玛瑙似的山楂浸在蜜水里,泡得发胀。“早给你封好了,”他把罐子递过去,“丫头说这山楂得配你腌的虾酱,酸甜解腥。”
陈婶笑得眼角堆起褶,从船尾拖过个竹篓,活蹦乱跳的河虾在里面蹦跶,青灰色的虾壳映着水光。“这虾刚从芦苇荡捞的,你让丫头挑些大的,剪了虾线炒着吃,比猪肉鲜。”她往茶棚里探头,“丫头今儿没出来?”
“在绣那只‘渡’字茶垫呢,”老栓往棚后努努嘴,竹屋的窗纸上映着个低头的影子,“说要把老赵捞的铜酒壶画上去,配着芦苇荡的水纹。”
货郎忽然拍手:“这主意好!我回去跟张掌柜说,就说茶垫上有沉船的故事,准能卖更高价!”
陈婶己经剥了个山楂塞进嘴,酸得眯起眼:“你可别哄她,丫头绣到半夜,手指头都扎出血了。”她从篮里摸出个荷叶包,“刚蒸的糯米藕,给丫头的,补补。”荷叶的清香混着茶香漫进竹屋,窗纸上的影子动了动,传来声细弱的“谢陈婶”。
日头爬到竹梢时,茶棚渐渐热闹起来。挑着菜担的农妇换碗凉茶,放下把带泥的小葱;砍柴的樵夫卸下背上的柴捆,粗瓷碗往桌上一顿,要喝最酽的茶,说“能解乏”;还有放学的娃娃,攥着铜板来买糖球,眼睛却盯着竹屋的窗纸,想看里面的茶垫绣到哪一步。
三花猫终于从茶罐上挪开,踱到竹屋门口,用尾巴尖蹭了蹭门框。窗纸上的影子停了停,绣针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和茶棚的谈笑声混在一起,像浸在水里的棉线,慢慢舒展开来。
老栓给最后一个客人添完水,开始收拾碗碟。粗瓷碗碰在一起的脆响里,他忽然哼起支老调子,是年轻时在船上听的号子,词儿早忘了,只记得调子像河水一样弯弯绕绕。竹屋里的绣针声也跟着慢下来,仿佛在和着这调子,一针一线,把渡口的风、船上的浪、茶棚的烟火,都绣进了那块布垫里。
暮色漫上石阶时,货郎挑着空了大半的担子往回走,竹筐晃悠着剩下的糖纸,在晚风中飘出细碎的响。陈婶的橹声从河面上荡过来,“吱呀”的摇橹声里,老栓正把晒干的茶梗收进布袋——这些梗子明天要给隔壁的阿婆引火,她说“烧茶梗的火,烤红薯都带着茶味”。
竹屋的灯亮了,窗纸上的影子还在动,只是绣针起落间,好像多了点什么。老栓抬头看了一眼,摸出旱烟袋点上,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了,像把这一天的故事,都轻轻吹进了晚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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