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维贫民窟的空气永远漂浮着三重气息:焚烧塑料的焦糊味、恒河支流的腥气,以及洒红节前夜特有的、混合了姜黄与檀木的甜香。正午的太阳像块烧红的铜饼,贴在铁皮屋顶上,把每一片瓦楞都晒得发烫。普尔娜姆跪在废料堆前,后背的纱丽早己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层潮湿的薄膜。她面前摊开的,是一件即将完工的纱丽——如果“纱丽”这个词能用来形容如此奇特的织物的话。
“姐姐,拉吉奶奶说你在亵渎神灵。”十三岁的拉胡尔抱着个豁口的铝盆,蹲在她身边。男孩的脚腕上系着根红绳,那是去年洒红节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此刻被汗水泡得发涨。他指着普尔娜姆手里的CT胶片,“她说医院的东西沾着死人的气,缝进衣服里会招邪祟。”
普尔娜姆没抬头,她正用牙齿咬断一根锈迹斑斑的铜丝。铜丝的味道又涩又腥,像小时候偷喝的草药汁。“拉吉奶奶还说吃芒果核会生双胞胎呢。”她把铜丝穿过胶片边缘的小孔,动作熟练得像在穿针线,“这些胶片上的影子,是骨头的形状。你看这片——”她举起一张泛着淡绿色的胶片,阳光透过它,在拉胡尔手背上投下模糊的颅骨轮廓,“像不像咱们上次在博物馆看到的恐龙骨架?”
拉胡尔的眼睛亮了。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胶片边缘,指尖触到光滑的表面时缩了一下,又忍不住再碰:“真的!那这个弯弯曲曲的是什么?”他指着另一张胶片上的白色纹路。
“是肠子。”普尔娜姆低头继续编织,“有个有钱人吃太多奶油蛋糕,肠子堵了,医生就用这个机器照出哪里出了问题。”她忽然笑了,嘴角的梨涡里还沾着点靛蓝色的染料,“你说奇怪不?他们的身体金贵得很,却连自己的肠子什么样都要靠机器看。”
拉胡尔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指着远处的排水沟尖叫:“姐姐!你看!”
普尔娜姆猛地转头。染坊的排水沟里,原本该是靛蓝色的染料正被一股粉红色的水流污染。那粉色来得又急又猛,像道血痕划过土黄色的地面,很快就把整沟水搅成了浑浊的暗红。几个正在打水的女人发出短促的惊叫,手里的铜罐“哐当”砸在地上,水溅起来,在她们的纱丽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红。
“是诅咒!”一个裹着赭石色纱丽的老妇人突然跪倒在地,她的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去年洒红节也是这样!红水过界,必有灾殃!”
她的话像块石头投进人群,女人们立刻跟着跪下,嘴里念起含糊的祷词。她们的纱丽被汗水和尘土弄脏,此刻贴在地上,被红水浸出更深的污渍。普尔娜姆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她穿的是条旧工装裤,是从富人区的垃圾桶里捡来的,裤脚磨破了边,却比纱丽方便干活。
“别跪了。”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祈祷声安静了一瞬。女人们抬头看她,眼神里混着恐惧和不满。那个赭石色纱丽的老妇人啐了一口:“普尔娜姆,你父亲就是因为不信邪,才死在医院里的!”
这句话像根针,刺得普尔娜姆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父亲是半年前走的,死在一家慈善医院的走廊里——他捡了块沾着不明液体的纱布,感染后发起高烧,富人区的医院拒收,等送到贫民窟诊所时,己经没救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排水沟边,蹲下身。
红水还在汩汩地流,源头是上游的铁丝网——那是富人区和贫民窟的分界线。此刻,几个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正隔着铁丝网,往贫民窟这边泼洒粉色的彩粉,他们的笑声像碎玻璃,扎得人耳朵疼。
“看到了吗?”普尔娜姆回头对女人们说,她指着那些年轻人,“是他们的彩粉把水染红的。那些粉是化学做的,掉在水里就变颜色,不是什么诅咒。”
“可拉吉奶奶说……”一个年轻女人怯生生地开口。
“拉吉奶奶还说手机是魔鬼的眼睛呢。”普尔娜姆打断她,她捡起块石头,瞄准铁丝网那边的一个年轻人,“但她每天都要借我的手机看儿子发的照片。”
石头“嗖”地飞过去,擦着那个年轻人的耳朵落在地上。他骂了句脏话,转身跑了。普尔娜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水会自己变清的。要是实在害怕,就去庙里求串茉莉花,别在这儿跪着浪费时间。”
女人们犹豫着站起来,嘴里还在嘟囔。赭石色纱丽的老妇人最后一个起身,她瞪了普尔娜姆一眼:“你会遭报应的,用死人东西做衣服的姑娘。”
普尔娜姆没理她。她走回废料堆,拿起那件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纱丽。刚才的风把纱丽吹到了铁丝网上,铜丝勾住了网眼,撕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她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细铁丝,小心地把破口缝好。
“姐姐,你的手在流血。”拉胡尔指着她的指尖。刚才缝补时,铜丝划破了皮肤,血珠渗出来,滴在CT胶片上,像给那些骨骼阴影点上了眼睛。
普尔娜姆吮了吮手指,铁锈和血的味道混在一起,有点腥。“没事。”她把纱丽叠起来,放进一个旧麻袋里,“走,去染坊看看,能不能把剩下的染料抢回来。”
拉胡尔跟在她身后,突然想起什么:“妈妈今天又说胡话了,她把你的纱丽说成是湿婆的座毯。”
普尔娜姆的脚步顿了顿。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自从父亲死后,她总把普尔娜姆认成某个“戴着星星的圣女”。“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红水过界那天,破了的纱丽会缠住不该缠的人。”拉胡尔的声音很轻,“她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吓人,不像疯了的样子。”
普尔娜姆没说话。她低头看了看麻袋里的纱丽,那道刚缝好的破口像道细小的伤疤。风又起来了,带着上游飘来的彩粉,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层薄薄的金尘。她忽然觉得,这洒红节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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