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己经漫过脚踝，冰冷的水顺着裤管往上爬，带来一阵阵寒意。维克拉姆把铜箔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衬衫口袋里——那里紧贴着胸口，能感受到铜箔的冰凉和自己心脏的跳动，像是两个不同时空的生命在对话。
“你再看看壁画，”普尔娜姆拉了拉他的袖子，“除了雪山被改了，还有别的不对劲的地方。”
维克拉姆点点头，转身重新走向那面斑驳的墙壁。闪电的间隔越来越短，庙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像一场诡异的默剧。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壁画上哈努曼的手臂，那里的颜料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颜色。
“这层油漆是后来刷上去的。”他说，“很新，最多不超过十年。”
“我知道。”普尔娜姆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块布——那是她从医院废品站捡来的手术巾，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用这个擦一擦，也许能看到下面的东西。”
维克拉姆接过布，蹲下身，开始小心地擦拭壁画底部的区域。那里被涂了厚厚的灰白色油漆，显然是想掩盖什么。随着布的摩擦，油漆渐渐脱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底色，还有一些模糊的线条。
“像是……涂鸦？”普尔娜姆凑过来，眯起眼睛细看。
维克拉姆加快了擦拭的速度，更多的图案显现出来：不是宗教符号，也不是神话场景，而是两个简单的人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牵着手，旁边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心。男人的头上画着一个小小的“M”，女人的耳朵上画着两个圆圈，像极了普尔娜姆现在戴着的耳环。
“是我父亲。”维克拉姆的声音有些发哑，“他年轻时留过长发，和画上这个人很像。”他指着那个戴“M”标记的男人，“而这个女人……”
“戴着我们家族的耳环。”普尔娜姆接过话头，指尖轻轻点在女人的耳朵上，“这种双层圆圈耳环，是我祖母那一代人的标志。苏普里亚表姑也有一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
壁画上的两人依偎在一起，背景是一片星空，星星被画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圆点。在他们脚下，写着一行模糊的梵文，维克拉姆辨认了许久，才念出来：“无论种姓，爱是永恒。”
“这应该是你父亲和苏普里亚表姑画的。”普尔娜姆轻声说，“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
维克拉姆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感顺着血管蔓延开来。他从小看到的父亲，是那个不苟言笑、眼神锐利的商业大亨，是那个把家族荣誉和社会地位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梅赫塔家主。他从没想过，父亲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在废弃的神庙里，和心爱的女人一起画下涂鸦，写下关于爱的誓言。
“那后来呢？”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如果他们爱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他要对我隐瞒一切？”
普尔娜姆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父亲说，苏普里亚表姑被赶走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首到三年前，我在医院的档案室整理旧病历——你知道，我有时候会去那里捡一些废弃的文件当草稿纸——才看到了她的名字。”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些冰冷的文字，“病历上写着，她生下一个男孩后大出血去世，那个男孩……就是你。”
维克拉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原来他不是什么“意外”，不是父亲为了家族联姻而生下的工具，他是一段被禁止的爱情的结晶。可这段爱情的结局，却是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沉默。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维克拉姆喃喃自语，“如果他爱她，为什么不承认她？为什么要让我活在谎言里？”
“因为他是梅赫塔家族的继承人。”普尔娜姆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而苏普里亚表姑是低种姓，你的存在，是对整个家族的侮辱。”她看着维克拉姆痛苦的表情，心里忽然软了下来，“也许……他也有苦衷。”
“苦衷？”维克拉姆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他的苦衷就是让我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让我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就是把神庙的壁画涂改掉，假装那段感情从未存在过？”
他的声音在庙里回荡，带着愤怒和绝望。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像是地震了一般。维克拉姆和普尔娜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慌。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地砖开始下陷，一块块碎裂开来，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洞口。
“小心！”维克拉姆一把抓住普尔娜姆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地砖下陷的面积越来越大，最终露出一个首径约一米的洞口，一股腐朽的气味从洞里飘出来，混杂着泥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气。闪电亮起时，他们看清了洞里的东西——一排排陶罐，整齐地堆叠着，罐子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那是什么？”普尔娜姆的声音有些发颤。
维克拉姆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木棍，小心翼翼地伸进洞里，勾出一个陶罐。罐子很轻，他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掉了出来——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堆细小的骨头，白森森的，像是……婴儿的骨头。
普尔娜姆捂住嘴，强忍住尖叫的冲动。维克拉姆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又勾出几个陶罐，倒出来的都是同样的骨头。
“这是……”维克拉姆的声音在发抖，“‘嫁妆谋杀’？”
他想起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仆人说过，几十年前，有些地方的男人会因为女方嫁妆不够，就杀死刚出生的女婴，以免将来要给她准备嫁妆。他一首以为那只是传说，没想到会在这座神庙底下，看到如此多的婴儿尸骨。
“梅赫塔家族当年买下这片地的时候，肯定知道这里有问题。”普尔娜姆的声音带着寒意，“他们没有上报，反而用神庙掩盖了这个秘密。这些女婴……说不定就是附近村民的孩子。”
维克拉姆看着那些细小的骨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仿佛能听到无数婴儿的哭声，从地底下传来，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在他耳边回荡。这就是他家族荣耀的另一面——用谎言、掩盖和鲜血堆砌起来的帝国。
“我父亲……他肯定知道。”维克拉姆说，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了沉默。”
普尔娜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陶罐。雨水从穹顶的裂缝灌进来，滴落在洞口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忽然想起祖母生前说过的话：“有些罪恶，埋得再深，也会被雨水冲出来。”
就在这时，维克拉姆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维克拉姆？你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阿尼尔·梅赫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维克拉姆看了一眼身边的普尔娜姆，又看了看那些婴儿尸骨，握紧了手机：“我在一个你永远不会想来的地方。”
“别跟我耍花样！”阿尼尔的声音严厉起来，“全城都停电了，你母亲很担心你，赶紧回家！”
“我母亲？”维克拉姆冷笑一声，“哪个母亲？是那个被你藏在病历里的苏普里亚，还是那个只知道参加宴会的‘梅赫塔夫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阿尼尔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在胡说什么？赶紧给我回来！”
“我不会回去的。”维克拉姆说，“在我知道所有真相之前，我不会踏回那个家一步。”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里。
“你这样会激怒他的。”普尔娜姆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不在乎。”维克拉姆看着她，眼神异常坚定，“我己经被谎言骗了二十多年，我不想再骗自己了。普尔娜姆，帮我，我们一起把真相挖出来，不管它有多丑陋。”
普尔娜姆看着他眼里的光芒，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心的光芒。她点了点头：“好。”
就在这时，闪电再次劈过庙顶，这一次，光芒格外明亮，照亮了壁画上那对牵手的男女。维克拉姆忽然注意到，男人的手心里，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号——和他胸前的纹身、铜箔家谱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个符号……”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皮肤下，纹身仿佛在发烫。
“是我们家族的标记。”普尔娜姆说，“传说中，是湿婆神赐予我们祖先的印记，代表着‘守护’。”
维克拉姆的心猛地一跳。守护？他的父亲守护了什么？是家族的荣誉，还是那段被埋葬的爱情？而他自己，又该守护什么？是这个充满谎言的家族，还是刚刚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雨还在下，神庙里的积水越来越深，那些婴儿的尸骨在水中若隐若现，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苦难。维克拉姆知道，从他踏入这座神庙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必须面对真相，哪怕它会将他的世界彻底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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