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熹的光线，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朦胧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沉香基调，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新的泥土气息。
傅沉洲是在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钝痛中醒来的。意识回归的瞬间，昨夜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也清晰地浮现——月光下，那个蹲在泥土里，专注地、近乎虔诚地侍弄着花草的纤瘦背影。那缕不属于他昂贵香氛系统的、原始而充满生机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他缓缓睁开眼。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疼痛。但精神似乎比昨日苏醒时清明了一些，那焚烧一切的暴怒和恐惧，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涩意的情绪取代。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阳台的方向。门依旧开着一条缝，清晨微凉的风拂动着纱帘。楼下的小花园在晨光中显露出新的轮廓——枯萎的花叶己被清理，泥土被翻动过，呈现出的深褐色，几株蔫蔫的植物似乎挺首了些腰杆，显露出一点劫后余生的生机。那里，残留着她的痕迹。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门被轻轻推开，苏晚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温水、药片和一份清淡的粥点。她换下了昨夜沾着泥土的衣衫，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没有立刻看他，而是先低头看了看旁边监护仪上的数据，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清晨的寒意，轻轻擦过他滚烫的皮肤。
傅沉洲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离得很近，那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干净的体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奇异地中和了消毒水的冰冷和沉香的厚重，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
苏晚确认他体温正常，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他相对。一夜之间，他似乎又憔悴了几分。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本就凌厉的下颌线更加嶙峋。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清晰地映出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薄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依旧如同寒潭，只是此刻，那寒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涌动、沉淀，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愤怒和绝望，更添了一种沉重的、难以负荷的疲惫和……一丝近乎脆弱的迷茫。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鬓角，更添了几分落魄的病态美。宽大的病号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同样苍白的胸膛，随着微弱而艰难的呼吸轻轻起伏。整个人像一件被打碎后勉强粘合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稀世瓷器，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而魅惑的美感。那是一种被病痛和绝望反复淬炼后，剥离了所有强势外壳，只余下最本质的、带着死亡阴影的脆弱与诱惑，危险又令人心碎。
苏晚的心被这画面狠狠揪了一下。她移开目光，端起水杯，用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他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喝点水，然后把药吃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平静。
傅沉洲顺从地微微张开嘴，任由温润的水流浸润干渴的唇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专注而轻柔的动作，昨夜花园里那专注的身影与眼前重叠。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粥碗的声音。
终于，当苏晚将盛着药片的小勺递到他唇边时，傅沉洲没有立刻吞咽。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那深潭般的目光再次锁住她，声音嘶哑得厉害，却不再有昨日的暴戾，只有一种近乎掏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重：
“苏晚……”
苏晚的动作顿住，抬眸看他。
傅沉洲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积攒着巨大的勇气。他避开了她清澈的目光，视线落在她握着勺子的、沾着一点粥渍的指尖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花园泥土的痕迹。
“叶蓁……”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那晚……是她下的药。”
苏晚端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她当然知道。从傅沉洲那晚失控的表现和他事后那复杂痛苦的眼神，她就猜到了。只是，她从未听他亲口提起过。这桩横亘在他们之间，造成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意外，以及后续一连串连锁反应的源头。
傅沉洲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的指尖，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力量来源。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艰涩和……迟来的、沉重的歉意：
“是我……疏忽了。让她……钻了空子。”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浓稠的痛苦和自责，“让你……受了那样的委屈……还有……后来的支票……”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如千钧，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晚端着药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发白。她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因这份坦诚的脆弱而散发出致命魅力的男人。他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苍白的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份沉重得几乎将他压垮的愧疚。
委屈吗？当然有。那晚的混乱、无助，初夜被药物支配的阴影，以及事后那张冰冷的支票带来的羞辱……这一切，都曾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但此刻，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看着他放下所有骄傲和防备，艰难地、笨拙地为那场并非他本意的伤害道歉……
心中的冰墙，似乎被这迟来的、沉重的“对不起”和眼前这极致的脆弱，悄然撞开了一道缝隙。
苏晚沉默了很久。久到傅沉洲几乎以为她不会回应，那沉重的头颅更低垂了几分，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绝望的沉寂。
终于，苏晚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知道不是你。”
她顿了顿，将药勺再次递到他唇边，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猛然抬起的、带着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眼眸。
“把药吃了。”她的语气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命令的平静，“你的身体，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了。” 她避开了道歉后情感的进一步发酵，将关注点拉回到他此刻最根本的需求——生存。
傅沉洲深深地望着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一丝微弱的希冀，还有更深的、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他最终顺从地张开口，含住了药片，就着她递过来的水杯，艰难地咽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蔓延开，却奇异地没有盖过她指尖那缕若有似无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芬的气息。
他喝完水，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消化药力，也似乎在消化她那句“我知道不是你”带来的巨大冲击。
苏晚默默地收拾着托盘，准备离开，给他休息的空间。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脆弱和迷茫：
“……别走……太远……”
苏晚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没有承诺“不走”，只是答应“不走太远”。这微妙的回应，如同晨曦中摇曳的微光，照亮了病房冰冷的角落，也照亮了彼此心中那片余烬未冷的荒原。道歉的利刃划开了隔阂，而那句无意识的挽留，则让微弱的火星，在灰烬深处悄然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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