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金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寰宇别墅顶层医疗观察室的薄纱窗帘。空气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依旧顽固，却被这微弱的光线染上了一层虚弱的暖意，仿佛在宣告着与死神的拉锯战暂时告一段落。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是这片寂静空间里最稳定的心跳。
苏晚感觉自己像是沉在冰冷海底的一块顽石，意识被粘稠的黑暗和尖锐的、无处不在的疼痛反复撕扯。每一次试图凝聚心神，都如同在沼泽里挣扎，徒劳而沉重。混沌中，一股熟悉而冷冽的气息，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或许来自某个紧咬的唇瓣？），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将她破碎的意识一寸寸从深渊的泥淖中向上牵引。
眼皮重逾千斤。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刺目的白光瞬间刺入，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影，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又紧紧闭上，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
感官在缓慢地、艰难地复苏。声音最先清晰起来——那近在咫尺的、稳定到近乎冷酷的“嘀…嘀…嘀…”声，是心电监护仪的节奏，此刻却成了她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最坚实的证据。接着是嗅觉。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霸道，但这一次，它似乎被另一种气息包裹着、中和着——那是傅沉洲身上特有的、带着冷冽雪松与深沉木质调的气息，只是此刻，这气息里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沉重的、近乎绝望的悲伤。像被风暴肆虐过的森林。
然后，是触觉。
冰凉。
还有…紧得发疼的力道。
她的右手，被一只很大、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包裹着。那只手带着薄茧，掌心冰冷，指节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攥着她的手指，力道大得让她指骨都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之下，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守护，一种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烟消云散的恐慌。
傅沉洲在苏晚睫毛第一次颤动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病床上那微弱的变化上。当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睑，又因光线痛苦地阖上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僵硬地维持着姿势，连眼都不敢眨，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散这脆弱的生机。首到她再次尝试，眼睫剧烈地颤抖着，终于，那双他日夜描摹、刻进骨血里的眼眸，茫然地、没有焦点地睁开，失神地扫过惨白的天花板……
当那双蒙尘琉璃般的眸子，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迷茫，终于聚焦，落在他那张憔悴得几乎脱形、布满猩红血丝、写满惊惧与狂喜的脸上时，傅沉洲感觉时间彻底凝固了。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堤防。喉头猛地被滚烫的硬块堵住，灼热的液体疯狂涌上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和汹涌的情绪强行压回胸腔深处。他不敢眨眼，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贪婪地回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虚弱的生命力通过这胶着的目光，一丝不剩地吸入自己枯竭的躯壳。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像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包裹着她手的大手，收得更紧，更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更加深重的恐慌。
意识如同散落的拼图，在苏晚模糊的视线里艰难地寻找着契合点。眼前这张脸…苍白，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猩红的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风暴…是傅沉洲。他坐在轮椅上…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开始回涌——刺鼻浓烈的草药气味，焚烧五脏六腑的剧痛，实验台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有…穿透迷雾的、他绝望到撕裂般的吼声？
“傅…沉洲…”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首指核心，“…药…呢？” 她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凝聚在这一个字上。
这个“药”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瞬间在傅沉洲濒临崩溃的心湖里炸开惊涛骇浪！他浑身剧震，包裹着她的手猛地一颤，几乎要松开，却又在下一秒以更大的力量死死攥住，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猩红的眼底瞬间被巨大的痛苦、愤怒和深不见底的自责淹没。药？她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睁眼第一句话，问的竟然还是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药？！
“苏晚！”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一丝失控的怒意，“你刚捡回一条命！还想着那该死的药？！” 他想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告诉她他宁可自己烂掉也不要她承受这样的痛苦，可所有的话语都被她苍白脆弱的样子堵在喉咙里，化作沉重的喘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叙白端着一个医用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在看到苏晚睁开的眼睛时，眼中瞬间迸发出亮光，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医者的专注和一丝欣慰。“苏小姐！你醒了！太好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立刻开始检查她的瞳孔反应、监测仪数据。
“周…医生…” 苏晚的视线艰难地转向周叙白，声音依旧微弱，却异常执着，“…数据…有效…吗？” 她记得昏迷前身体的剧变，记得那种仿佛在烈火中寻找生机的痛苦挣扎。
周叙白检查的动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和复杂。他看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痛苦气息的傅沉洲，深吸一口气，转向苏晚，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苏小姐，你体内的‘龙舌兰之心’毒素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代谢清除。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在对抗毒素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内源性中和因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医者的激动，“体外模拟和初步分析显示，这种因子对沉洲‘蚀骨之症’的核心病变神经递质，以及叶蓁‘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残留毒素，具有显著的天然压制效果！这…这很可能就是‘以毒攻毒’的关键机制！你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验证了一条可能的路！”
“可能…的路…” 苏晚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干裂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疲惫到极点，却带着巨大满足和释然的弧度。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傅沉洲，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眼眸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火焰，尽管那火焰被虚弱包裹着。“…听到了…吗？” 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字字清晰，带着命令般的口吻，首指傅沉洲，“…用…它。”
“苏晚！” 傅沉洲几乎是低吼出来，他猛地松开她的手，双手狠狠砸在轮椅扶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胸膛剧烈起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东西差点杀了你！那是剧毒！是用你的命换来的！我怎么能…”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吞噬。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用她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东西？那比“蚀骨之症”本身更让他痛不欲生。
“闭嘴！” 苏晚猛地打断他，这声斥责用尽了她积攒的力气，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周叙白立刻上前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苏晚喘着气，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傅沉洲脸上，虚弱却锋利无比。“…我的命…还在…”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的命…悬着…程曦…师姐…她…” 提到程曦，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底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恸，但这悲恸迅速化为更坚硬的决心，“…她的数据…不能…白费…我的苦…不能…白受…你必须…抓住它！”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没被束缚的手，指向周叙白，也指向那份沉重的希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用它…治好…自己…这是…命令！” 她的眼神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意志。她赌上了一切，不是为了看他在这里痛苦自责，犹豫不决！她要他活着，完好地活着！这是她拼死换来的战利品，他必须接受！
傅沉洲被她眼中的火焰灼烧着。那火焰里有她承受的痛苦，有程曦牺牲的悲壮，更有一种将他灵魂都点燃的、炽热的、不顾一切的要求。他看着苏晚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急促起伏的胸口，看着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看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指向生路的手指…所有的抗拒、所有的自厌、所有沉重的亏欠感，在这份燃烧的意志面前，被碾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决心，如同极地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混乱情绪。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狂澜己被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取代。那平静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断。他推动轮椅，再次靠近床边，动作缓慢而坚定。
他伸出手，这一次，动作不再颤抖，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重新握住了苏晚那只冰凉的手。他的掌心依旧冰冷，但传递过来的力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没有看苏晚，目光转向周叙白，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无比，如同在签署一份生死契约：
“周叙白。”
“准备…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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