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基地的晨雾还未散尽，安擎天己蹲在临时搭建的厨房门口，布满老茧的手握着一柄豁了口的铁勺，在锈迹斑斑的铁锅边沿轻轻敲了敲。锅底，粟米的香气正随着咕嘟冒泡的热气，执拗地往晨风里钻——那是林若素熬了整整半宿的粥，米粒子颗颗胀破，浮着层薄油，像撒了把碎金。
“宸儿，该起了。”他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碎了什么。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轻”字这般难拿捏。前日里抱着孙子冰凉的身子时，他以为这双手再也捧不住温热，可此刻，灶上飘来的甜香，窗棂外透进的日光，还有记忆里婴儿时期攥着他手指的小拳头，都在提醒他：有些东西，烧不尽，毁不掉。
里屋传来细碎的响动。安云岚掀开布帘进来时，眼眶还红着，手里却端着个粗陶碗，碗里浮着两颗剥好的水煮蛋，蛋清上还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哥，嫂子说……宸儿该补补。”她声音发颤，把碗搁在炕沿时，指节泛白，“我……我去看看他。”
安擎天没拦她。他知道，自打安宸被抱回来，林若素就没合过眼。女人枯槁的手始终攥着儿子的手腕，仿佛一松手，那温热的血脉就会流走。首到方才，安宸的睫毛动了动，她才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又怕哭声吵到他，硬生生把抽噎咽进喉咙里。
“吱呀——”
里屋的门被推开条缝。林若素正坐在炕沿，背对着门，肩头微微耸动。她怀里的人裹着她的旧棉袄，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眉心那道曾流转着紫金莲纹的地方，如今只余一片淡粉的印记，像被晨露洇开的花瓣。
“若素……”安擎天轻声唤。
女人的肩膀猛地一颤。她慌忙抹了把脸，转身时，鬓角的碎发还沾着泪，可嘴角却来了，像朵在废墟里开的野菊：“他醒了。”她把安擎天往屋里让，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昨晚……他说胡话，喊‘奶奶’，喊‘娘’，还问……问灶上的粥凉了没。”
安擎天的心尖跟着颤了颤。他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从坍塌的安府里抱出襁褓时，小婴儿攥着他的手指，也是这样含糊地喊着“奶奶”。那时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这声呼唤了。
“宸儿。”他放轻脚步，在炕沿坐下。
少年缓缓睁眼。紫金色的瞳孔里还蒙着层薄雾，像被晨霭笼罩的深潭，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祖父脸上时，那层雾气便散了，露出清亮的底色。“爷爷……”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却带着笑，“粥……香吗？”
“香。”安擎天喉结滚动，伸手想去碰他的额头，又在半空顿住——太烫了。他想起昨夜，这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抓着他的手腕，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说“爷爷吃甜的，就不苦了”。
“我去盛粥。”林若素起身时，安云岚赶紧扶住她。女人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可抱起安宸时，却稳得像座山。少年顺势伏在她膝头，鼻尖埋进她旧衫的褶皱里，深深吸了口气：“娘……像小时候的味道。”
林若素的眼泪又落了。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小宸儿发着烧，攥着她的衣角不肯睡，嘴里嘟囔着“娘的衣裳有太阳味”。那时她以为，这味道早被战火熏没了，可此刻，怀里的体温，发间的气息，都在说：没丢，都没丢。
“慢些喝。”她用木勺舀起粥，吹了又吹，才送到安宸嘴边。少年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含着，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粥的热气漫上他的眼睫，他忽然笑了：“娘，你熬的粥，比归墟的星髓还甜。”
林若素的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碗里。归墟的星髓？那是传说中能重塑神魂的至宝，她只在安擎天的旧笔记里见过记载。她抬头看向窗外——焦土上的嫩芽正舒展着新叶，晨雾里，能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给基地的孩子们分粥。那是基地的医生，昨日里还红着眼说“幸存者不足三百”，可今早，他们统计人数时，声音都在抖：“多了个……多了个小祖宗。”
“宸儿，”安擎天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不是……”
“我知道。”安宸放下碗，抬手抹掉嘴角的粥渍。他的指尖还带着粥的温度，可掌心里，却躺着枚温润的玉坠——那是母亲当年塞给他的长命锁，昨日里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锁面上还留着焦黑的痕迹。“爷爷，爹，娘，六叔，姑姑……”他挨个看过去，目光最后落在雷克托三人身上，“还有各位叔叔，我欠你们的，我会还。”
雷克托单膝跪地，声音发颤：“圣尊言重了！您救了我们所有人，救了地球……”
“我不是圣尊。”安宸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口的玉坠，“我只是……安宸。”他是母亲的儿子，是爷爷的孙子，是安家的血脉。那些惊天动地的名号，抵不过一碗粥的热气，抵不过母亲的一声“宸儿”。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安云涛抱着断刀走进来，断臂处缠着粗布，却遮不住下面翻涌的血焰。“有情况。”他声音低沉，“基地外……发现归墟残党。”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安擎天猛地站起，狮头吞金刀“嗡”地出鞘半寸。林若素却攥紧了安宸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宸儿……”
“没事。”安宸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子传过来，“归墟的残魂，伤不了我。”他看向雷克托，“带我去看。”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母亲站在门口，旧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锦袍——那是他前世亲手给她缝的。她朝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却亮得像星子。
“粥在锅里温着。”她说。
安宸点点头，转身跟着雷克托走出去。晨雾里，基地的孩子们正追着一只花斑猫跑，笑声撞在金属墙壁上，又弹回来。他忽然想起，在归墟的黑暗里，他最后看见的，是母亲在粥锅前忙碌的背影。那时他以为，那是永别，可此刻，晨光里，那背影还在，还在等他回家。
“混沌莲心……”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莲子碎片的灼痛，“原来……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焚天煮海。”
雷克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知道，圣尊变了。从前，那双眼睛里是星海，是法则；此刻，那里面是烟火，是人间。
基地外的荒原上，几具焦黑的残骸正被风卷起。安宸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残骸上的纹路——那是归墟的咒印，和他眉心的印记如出一辙。“他们在找什么？”他问。
“能量核心。”雷克托调出全息投影，上面是归墟残党的密电，“他们说……要‘唤醒沉睡的王’。”
安宸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在混沌莲心里见过的画面：归墟深处，有座被锁链捆住的王座，王座上……躺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时他以为是幻觉，可此刻，残骸上的咒印，母亲旧衫里的玉坠，还有眉心残留的温度，都在说：那不是幻觉。
“走吧。”他站起身，晨风吹起他的衣摆，“去看看……那位‘王’，在等什么。”
远处，朝阳正从地平线升起。金红的光芒漫过焦土，漫过废墟，漫过基地的金属墙壁，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暖金。安擎天站在门口，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笑了。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废墟里扒拉着找草药的小婴儿；想起昨日里，那个攥着他的手说“爷爷吃甜的”的少年；想起今早，那个捧着粥碗说“娘的粥比星髓甜”的……安宸。
原来，所谓英雄，不过是……
能活着回家，喝上一碗热粥的人。
而所谓归墟，所谓天道，所谓命运……
都比不过，有人在等你回家吃饭。
晨雾散了。
安宸的背影，渐渐融进金色的光里。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混沌莲心的碎片正随着心跳，发出微弱的光。
那是希望的光。
是重生的光。
是……
回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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