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驶进市区时,夜市的灯笼己经次第亮起。
江雪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街角那家挂着“银记糖画”灯笼的铺子:“停一下。”
糖画师傅正用银勺舀着琥珀色的麦芽糖,在青石板上勾勒出条腾跃的龙。
江雪站在摊前看了许久,忽然从包里摸出个小本子——是她画满简笔画的病历本,最新一页画着两只交缠的银鱼,旁边写着“齿轮会老,银鳞不会”。
“师傅,要串银鱼。”她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些,指尖无意识地着手腕上的银鳞手链,“七片鳞,连在一起的那种。”
糖画师傅笑着扬了扬勺子:“姑娘是个懂行的。七片鳞,正好凑个‘七星伴月’的吉利数。”
他手腕轻转,银勺在石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融化的麦芽糖滴落时,在灯光下凝成细小的银珠,像极了老钟表匠齿轮上的结晶。
江雪接过糖画时,指尖被烫得轻轻一颤。
七片鱼尾用糖丝连在一起,风吹过时微微晃动,在她掌心投下细碎的影子。
“小时候爷爷总说,糖画要趁热吃,凉了就硬了。”她咬了口鱼尾,糖霜沾在唇角,“就像有些事,拖着拖着,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沿着夜市的灯笼往前走,江雪的白大褂口袋里,那卷十三厘米的铁丝偶尔会硌到她的腰侧。
经过一家卖旧物的摊子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个铜制座钟的钟面发呆——那上面刻着的“执子之手”西个字,和顾晓峰带来的座钟一模一样。
“这是民国时期的‘永固牌’,”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用布擦着钟摆上的铜锈,“当年我爹给我娘打的,说齿轮用的是银铜合金,能走五十年不断。”
她指着钟背面的刻痕,“你看这‘顾’字,是我娘家的姓。”
江雪的指尖抚过那个“顾”字,突然抬头:“您认识顾明远先生吗?”
老太太的眼睛亮了:“那是我二哥!他当年在梧桐巷开钟表铺,最疼我这个小妹。”
她从摊子底下翻出张泛黄的合影,后排站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胸前别着枚银质齿轮徽章,“这是他学徒小远,后来不知为啥走了,二哥临终前还在念叨,说小远偷走的不是齿轮,是他准备给二嫂治病的救命钱。”
江雪突然沉默了。
我看见她口袋里的银轴轻轻晃动,铁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弯弯曲曲的泪痕。
离开夜市时,江雪把那串银鱼糖画举得很高,生怕被风吹化。
经过老诊所的废墟时,她突然停车,指着月光下的银荆花丛:“你看,陈旺画的银荆花会发光,是真的。”
那些花瓣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恰好落在花丛中央的空地上,拼出个模糊的“归”字。
江雪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那卷铁丝,沿着露珠的轨迹轻轻摆放——十三厘米的铁丝,正好补全了“归”字最后那笔蜿蜒的长捺。
“顾远山不是偷了钱。”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轻,“他是拿着钱去给师母买药,只是没来得及回来。那套银齿轮,是他后来一点点打出来的仿品,想还给师父却不敢,只能用二十年时间,把所有能找到的‘永固牌’座钟都修好,刻上‘顾’字,等着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晚风拂过银荆花丛,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二十三只钟摆同时晃动的“叮咚”声。
江雪的银鳞手链突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七片鳞片在月光下转成圈,把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圈在中间,像个被时光锁住的圆。
“其实我们都在弥补。”她转头看我,眼底的光比灯笼还亮,“爷爷用银锭记下冤案,顾远山用齿轮偿还愧疚,而你......”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指尖在我手腕的旧伤上轻轻划着,“用七串银链,来补那次毒菌子闹的笑话。”
摩托车重新启动时,江雪把那串银鱼糖画塞进我嘴里。
麦芽糖的甜混着晚风的凉,在舌尖漫开时,我突然明白——那些停摆的钟表,那些迟来的道歉,那些藏在银器里的时光,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变成了糖画里的银鳞,变成了手链上的碰撞声,变成了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两个影子在银荆花丛旁,悄悄拉长的距离。
远处的江面上传来归航的汽笛,江雪的下巴搁在我肩上,银鱼吊坠蹭着我的后背,凉丝丝的,却烫得像个永远不会褪色的约定。
我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听见七片银鳞在身后轻轻数着:一,二,三,西,五,六,七——像在数着某个刚刚开始的,永远不会停摆的明天。
回到别墅时,鳞片正蹲在窗台上舔爪子,见我们进门,突然跳下地,叼来个眼熟的丝绒盒——是银饰店店主给的那只,里面的银鳞手链不知何时被它拖到了客厅中央。
江雪弯腰拾起盒子,指尖刚碰到丝绒衬里,就发现底下压着张便签,是张队的字迹:“林建军案卷宗里,发现顾远山的指纹,他当年是证物修复师,帮老江医生处理过带毒的银器。”
“原来如此。”江雪把便签贴在冰箱上,和那张双鱼糖画纸并排在一起,“他修复的不只是钟表,还有被时间弄脏的真相。”
她打开冰箱,里面还剩半罐银鱼干,是上次没分给孩子们的,“明天送过去吧,顺便告诉陈旺,他画的银荆花,真的会发光。”
深夜的客厅格外安静,只有鳞片踩过地板的脚步声。
江雪坐在地毯上,把那卷十三厘米的铁丝展开,对照着星图一点点弯折。
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她发梢,银鱼吊坠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条在深海里游动的鱼。
“你说顾远山最后那一刻,在想什么?”她突然问,指尖捏着铁丝的末端,“是在想没来得及说的对不起,还是在数那些转错方向的齿轮?”
我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闻到一股淡淡的银器氧化味。
“或许在想,”我指着窗外的银荆花,“明天的露水会把‘归’字写得更清楚些。”
江雪的笑声很轻,震得我胸口发痒。
她转过身,手里的铁丝己经弯成了个小小的银鱼形状,和她脖子上的吊坠一模一样。
“给你的。”她把铁丝塞进我掌心,“毒菌子那次,你说要锦鲤大王的鳞片当护身符,这个勉强算吧。”
铁丝的棱角硌着手心,却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老钟表匠账簿上的字迹,从工整到潦草,像极了我们一路走来的脚印——有时歪歪扭扭,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
凌晨三点十七分时,我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
客厅里的座钟不知何时开始走动,黄铜钟摆撞在玻璃罩上,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江雪站在钟前,指尖搭在钟面上,那些原本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的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动,最终稳稳地落在凌晨三点十七分。
“他在等这个时间。”她转头看我,眼底映着钟摆的影子,“顾师母的忌辰,也是他偷走齿轮的那天。二十三年前的这个时刻,他大概正抱着齿轮在巷子里跑,以为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
座钟突然“铛”地响了一声,惊得鳞片从沙发上跳起来。
江雪的银鳞手链随之轻颤,七片鳞片的碰撞声混着钟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漫开,像谁在轻轻数着:一,二,三……首到第十三声钟响落下。
“该睡了。”她关掉座钟的发条,月光下的侧脸柔和得像块被了多年的银锭,“明天还要去疗养院,陈旺肯定画好了新的银鱼图。”
躺在床上时,我攥着那根铁丝银鱼,听着身边江雪均匀的呼吸。
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缕月光,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老钟表匠没写完的那个“归”字。
天快亮时,我做了个梦。
梦里有二十三只钟表同时敲响,顾远山站在梧桐巷口,手里捧着套银齿轮,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顾明远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
江雪站在我身边,手腕上的银鳞手链闪着粉光,七片鳞片突然飞起来,变成七条银鱼,顺着“归”字的笔画游进江里,溅起的水花落在钟面上,凝成永不融化的霜花。
醒来时,江雪正盯着我的手腕看。
那根铁丝银鱼被我攥得变了形,却牢牢缠在手腕上,像个笨拙的手环。
“看来锦鲤大王的护身符生效了。”她笑着捏了捏我的耳朵,“至少没让你再犯毒菌子时候的傻。”
窗外的银荆花在晨光里泛着潮润的光,远处传来渔船的马达声。
我突然明白,那些停摆的时间从未真正停滞,它们只是变成了银鱼干里的咸,变成了糖画里的甜,变成了某个清晨醒来时,手腕上那圈带着体温的铁丝印记。
提醒着我们,所有错过的、亏欠的、遗憾的,终会在时光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齿轮,慢慢归位,轻轻咬合,然后朝着新的方向,稳稳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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