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梧桐叶刚落满石阶，张队的车就停在了院门口。
他摇下车窗时，警徽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手里却拎着袋热乎乎的糖糕——是江雪小时候爱吃的那种，豆沙馅里掺了点银荆花蜜。
“陈旺的画我看了，”张队往院里瞥了眼，孩子们正围着鳞片抢银鱼干，“比上次那幅银鱼图多了丛花，说是给江医生当嫁妆的。”
江雪的耳尖腾地红了，手里的银鱼干袋“啪”地掉在地上。
鳞片叼起袋子往陈旺那边跑，留下满地细碎的鱼干，像撒了把银色的碎星。
“张警官，你这玩笑可不好笑。”我弯腰去捡地上的鱼干，指尖刚碰到鱼干，就被张队的话钉在原地。
“城西烂尾楼发现具女尸，死状有点怪，法医科的小李说，只有江医生能看出门道。”
警车里的冷气混着糖糕的甜，江雪盯着窗外掠过的银荆花丛，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那是她解剖时的习惯，思考时总要用指节打节拍，像在给时间校准齿轮。
“死者是夜班护士，”张队翻着卷宗，纸页声里混着他的咳嗽，“在烂尾楼的电梯井里发现的，手里攥着半块银质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个‘苏’字。最奇的是，她的指甲缝里全是银粉，检测说和老江医生当年用的银料成分一致。”
江雪突然抬头：“银料里掺了锡？”
“你怎么知道？”张队的笔顿在卷宗上，“技术科说含锡量高达17%，这种配比早就没人用了，除了……”
“除了我爷爷。”江雪的声音很轻，指尖无意识地着手腕上的银鳞手链，“他说锡银合金延展性好，适合打细小的花纹，比如怀表内侧的缠枝纹。”
烂尾楼的电梯井散发着霉味，警戒线外的水泥地上，有串模糊的脚印，鞋跟处沾着点银白色的粉末。
江雪蹲下身，镊子挑起粉末时，阳光透过钢筋缝隙照进来，粉末突然泛出虹彩。
“是银锡汞齐。”她把样本装进证物袋，“汞含量超标，遇光会分解成银单质。死者应该是接触过含汞的银器，才会在指甲缝里留下这个。”
尸体被抬上解剖台时，江雪的白大褂下摆沾了点水泥灰。
她掀开白布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件易碎的银器——死者的手腕上有圈浅褐色的勒痕，形状和老式怀表的表链完全吻合。
“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小李举着验尸报告，声音发颤，“致命伤是后脑的钝器伤，但奇怪的是，死者的表情很平静，嘴角甚至带着点笑。”
江雪的解剖刀落在死者的锁骨处，那里有个淡粉色的印记，像朵被揉过的银荆花。
“是银器压出来的，”她用标尺量着印记的弧度，“首径3.7厘米，和老式怀表的表背弧度一致。”
张队突然凑过来，手里的糖糕还冒着热气：“我刚查了，死者苏曼，十年前在老江医生的诊所当过护工。你们说巧不巧，她失踪前，正在打听二十年前煤气爆炸案的受害者名单。”
解剖台的无影灯突然闪了下，江雪的影子投在墙上，和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被银链缠在了一处。
张队盯着那团影子笑出声：“说起来，你们俩这影子，倒像陈旺画里的双鱼戏水。啥时候把证领了？我好提前把份子钱换成银锭，按老江医生的规矩来。”
江雪的解剖刀“当”地掉在托盘里，银质刀柄撞在不锈钢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弯腰去捡时，耳尖红得像浸了血，半天憋出句：“张队您……您别乱说。”
“我乱说了？”张队挑眉，指着江雪手腕上的银鳞手链，“小顾师傅昨天还跟我念叨，说这手链的第七片鳞，得让心上人亲手戴上才算数。林响，你该不会还没给人家戴上吧？”
我刚要开口，江雪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口，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拽倒。
她的指尖冰凉，却烫得我手腕发麻，像攥住了块烧红的银料。
“我们……我们先处理尸体。”她的声音结结巴巴，解剖刀在手里转了三圈才握紧，“苏曼的怀表，还没查来源呢。”
张队笑着摆摆手，转身时故意撞了下我的胳膊：“小子，抓紧点。老江医生在天上看着呢，可别让他孙女等太久。”
解剖室的冷气突然变得燥热，江雪盯着死者手腕上的勒痕，半天没动。
我看见她的银鳞手链在发抖，七片鳞片撞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那些说不出口的心跳。
“其实……”我蹲在她身边，指尖离她的手背只有半寸，“张队说得也不算错。等这案子结了，我们……”
“先看怀表。”她突然打断我，解剖刀的刀尖指向死者攥紧的拳头，“苏曼手里的表，说不定藏着比结婚更重要的事。”
阳光从百叶窗钻进来，在解剖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无数根银线，把我们和那具沉默的尸体，缠在了同一个未解的谜团里。
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突然变成了怀表的齿轮，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悄悄开始了转动。
死者的手指攥得很紧，江雪用解剖刀轻轻撬开时，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半块银质怀表躺在她掌心，表盖内侧的“苏”字刻得很深，笔画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纤维——是死者白大褂上的布料。
“表链断了。”江雪用镊子挑起断裂处，银链的接口处有明显的扭曲痕迹，“不是自然脱落，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
她突然注意到表盖的夹层里，卡着片干枯的银荆花瓣，边缘己经发黑，却还能看出细碎的锯齿纹。
我想起疗养院后院的银荆花，花瓣落在地上时，也是这样带着倔强的锯齿。
江雪把花瓣放进证物袋时，指尖微微发抖，像在触碰某个易碎的回忆——十年前她爷爷还在时，诊所后院的银荆花丛比人还高，护工苏曼总在清晨采几朵，插进诊室的玻璃瓶里。
“苏护士以前总说，银荆花的汁液能提神。”小李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怀念，“她给老江医生泡的茶里，总偷偷加花瓣。有次被发现了，老江医生笑着说，他这把老骨头，哪用得着小姑娘的偏方。”
江雪的解剖刀顿在半空，无影灯的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片细碎的阴影。
“苏曼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她突然指着死者的指尖，“但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有个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到的。”
缺口里嵌着点深褐色的粉末，在显微镜下呈现出颗粒状——是老式银器上的氧化层。
张队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个证物盒，里面装着根银质发簪，簪头是朵银荆花的形状，花瓣尖端缺了个小口。
“在烂尾楼的楼梯间找到的，”他把发簪放在解剖台上，“簪尾刻着‘江记’，是老江医生的手艺。你看这缺口，正好能和死者指甲的缺口对上。”
江雪的指尖抚过簪头的缺口，突然抬头：“十年前煤气爆炸案，苏曼是不是也在诊所？”
小李翻着档案的手猛地停住：“对！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当年被老江医生护在桌子底下，胳膊被烧伤了。后来她总说，是老江医生的银烟盒挡住了飞溅的碎片，那烟盒是锡银合金做的，特别结实。”
解剖刀划开死者的胳膊时，江雪的动作格外轻。
皮下组织里，果然有片淡粉色的疤痕，形状像半朵银荆花——和发簪上的花瓣轮廓完全吻合。
“是烫伤，”她用探针拨开组织，“疤痕里有银锡颗粒，说明当时接触过高温熔化的银器。”
张队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你看这疤痕的位置，像不像有人用银器在她胳膊上烙了个记号？老江医生的银烟盒，当年确实在爆炸中熔化了，现场只找到点银锡合金的残渣。”
江雪没说话，只是把怀表的齿轮拆下来，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齿牙上沾着点透明的胶质，和老钟表匠怀表里的虫胶成分一致。
“她在修复这只怀表，”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轻，“用的是我爷爷教的方法——虫胶固定齿轮，锡银合金补缺口。”
怀表的底座内侧，有行极小的刻字，被氧化层盖住了大半，只能看清“2013.6.18”的日期。
江雪的呼吸突然顿住——那是她爷爷去世的日子。
“苏曼在那天辞职的，”小李翻着护士站的考勤表，“辞职报告里写着‘完成托付’，但没说是什么托付。她走的时候，带走了老江医生的银器修复手册，大家都以为她是想转行做银匠。”
解剖室的钟表突然响了，下午三点十七分——和老钟表匠停摆的时间一模一样。
江雪的银鳞手链随之轻颤，第七片鳞片正好卡在她的腕骨处，像个迟迟未完成的约定。
张队看着那串手链笑了：“小顾师傅说，这第七片鳞得用真心焐热了才能戴上。林响，你小子要是再磨蹭，我可就让陈旺给江雪画个新的护身符了——听说他最近在学画银戒指。”
江雪的脸“腾”地红了，解剖刀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指。
她转身去洗器械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我的手背，带着点消毒水的凉，却烫得我心头发颤。
我盯着怀表的齿轮发呆，突然明白苏曼为什么要修复这只表——2013年6月18日，不只是江爷爷去世的日子，也是煤气爆炸案的受害者纪念日。
她手里的银粉，胳膊上的疤痕，都是被时光锁住的密码，等着有人用银器的温度，一点点焐热，一点点解开。
江雪回来时，手里多了个证物袋，里面装着片银荆花瓣——是从她爷爷的病历本里找出来的，夹在2013年6月18日那页，旁边写着“小曼说，银荆花开的时候，真相会像银鳞一样发光”。
她把花瓣放在怀表旁，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两片花瓣的影子慢慢重叠在一起，像个被银链缠紧的秘密。
“张队，”江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查2013年6月18日，所有接触过银烟盒残渣的人。苏曼要修复的不是怀表，是被爆炸掩埋的真相。”
张队刚要走，又回头看了看我们，突然笑出声：“等案子结了，我请你们吃喜糖。用银荆花蜜做的那种，老江医生当年给师母求婚时，就用的这个。”
江雪的耳尖红得像浸了血，却没再反驳，只是低头继续拆解怀表的齿轮。
我看见她的指尖在第七片鳞片上轻轻按了下，像在给某个约定，悄悄拧上了最后一圈齿轮。
解剖室的钟表还在滴答作响，阳光里的银粉浮动着，像无数个被点亮的瞬间。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银器里的时光，终究会在某个齿轮咬合的时刻，轻轻碰撞出属于它们的节拍——不急不缓，却再也不会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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