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西年的冬天,寒气比往年来得更早、更锋利。洛阳王朱常洵的车驾,终于在这肃杀时节里缓缓驶出承天门。车轮碾过巨大的青石板御道,发出沉闷单调的回响,仿佛在为这仓促的离别敲着丧钟。朱常洵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内,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寒意,却隔不断那份沉甸甸的、名为“就藩”的放逐所带来的窒息感。离了这紫禁城,离了这权力风暴的中心,他这位福王,究竟还能剩下几分斤两?
车驾刚驶出巍峨的城门洞,光线骤然涌入。朱常洵抬手撩开一丝帘缝,目光投向外面。洛阳城的深秋街巷,映入眼帘的并非繁华喧闹,而是一种近乎枯槁的死寂。街道两旁,稀稀拉拉站着些面色灰败的百姓,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秋风中瑟缩的枯草。一种不祥的预感,无声无息地爬上朱常洵的心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收紧。
这寂静,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骤然,一声尖利刺耳的嘶喊撕裂了空气:“祸国藩王!滚出京城!”这喊叫像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积郁的恶意!
“滚啊!祸害!”
“抢俺们活命的粮!不得好死!”
石块、烂菜叶、臭鸡蛋……无数污秽之物,如同骤降的冰雹,带着刻骨的恨意,噼里啪啦砸向朱常洵的车驾!坚硬的木制车厢被砸得咚咚作响,污秽的汁液顺着车壁流淌下来,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护驾!护住王爷!”护卫统领的吼声在喧嚣中显得微弱。
护卫们迅速收缩,将朱常洵的马车团团围在中心,用身体和盾牌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然而那暴雨般的投掷物太过密集,护持着车厢左侧的少年护卫曹变蛟,猛地闷哼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带着千钧力道,狠狠砸在他左肩的护肩铁甲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精铁打造的护肩竟应声碎裂!尖锐的碎片瞬间刺入皮肉,鲜血如同小蛇般,沿着他青涩却绷紧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少年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因剧痛猛地一晃,却如同生了根的铁柱,咬紧牙关,一步不退,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挡在车窗之前,硬是没让第二块石头穿透防线砸入车厢。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投掷的人群,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近乎凶悍的、属于边军遗孤的倔强。
车厢内,朱常洵的脸色在帘幕缝隙透入的晦暗光线下,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他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皮革里。那一声声“祸国藩王”,一句句“抢粮的贼”,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灼烧!但他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车厢内污浊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曹变蛟!”朱常洵的声音透过车厢壁传来,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外面的喧嚣,“伤得如何?”
“回……回王爷!”少年护卫的声音因疼痛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皮肉伤!不碍事!”
朱常洵的目光扫过车窗外曹变蛟肩头那刺目的殷红,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传令!”他声音冰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给本王捡!把砸过来的石头,尤其是大的、棱角分明的,给本王一块不落地捡回来!仔细看,上面若有什么字迹、纹路,更要收好!”
护卫们愣了一下,随即齐声应诺:“遵命!”立刻分出人手,顶着不断飞来的杂物,冒着被砸中的危险,在混乱狼藉的地面上快速搜寻、拾取那些凶器般的石块。这命令古怪,却无人敢质疑。
外面的咒骂声浪似乎因这诡异的举动而停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更恶毒的辱骂。朱常洵充耳不闻,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混乱的人群缝隙,精准地捕捉到街角几个衣衫破旧、正跟着大人起哄、捡拾小石子准备投掷的半大孩子。
“停!”朱常洵再次下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护卫统领耳中。
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艰难地停了下来,如同一艘在怒海中暂时停泊的小舟。朱常洵亲手推开了车厢侧面的小窗,无视了护卫统领惊骇欲绝、几乎要扑上来关窗的动作。
他探出半张脸,目光平静地落在离车驾最近、一个约莫七八岁、正捏着一块小石子跃跃欲试的虎头虎脑的男孩身上。朱常洵从袖中摸出几枚黄澄澄的铜钱,在深秋微弱的阳光下,铜钱反射出的光芒。
“小子,”朱常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过来。”
那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捏着石子的手僵在半空,警惕又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好奇看向马车里那张年轻却威严的脸。
朱常洵晃了晃手中的铜钱,叮当作响,如同魔咒:“告诉本王,你手里这石头,想往哪儿扔?”
男孩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旁边凶神恶煞的大人,小脸绷得紧紧的,不敢说话,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两步。
朱常洵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笑意,手腕一扬,一枚铜钱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精准地落在男孩脚前。“拿着。告诉本王,刚才喊的那些话,‘祸国藩王’、‘抢粮的贼’,是谁教你说的?”
铜钱的诱惑终究战胜了恐惧。男孩飞快地弯腰捡起那枚还带着泥土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这才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点得意,指向街道斜对面一个简陋的茶寮:“是茶铺子里的蓝袍先生!他讲书的时候说的!他说王爷您一个人,就占了全天下人活命的粮食!您是……是大大的祸害!”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孩童学舌的认真,却将那诛心之言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
“蓝袍先生?”朱常洵咀嚼着这个称呼,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他毫不犹豫,将手中剩下的几枚铜钱全部抛了出去,散落在男孩和旁边几个同样眼巴巴看着的孩子面前。“很好,赏你们的。”
他不再看那几个争抢铜钱的孩子,缓缓缩回车厢,沉声道:“走。”
护卫们立刻收缩阵型,马车再次启动,碾过满地狼藉的碎石、菜叶和泥泞,继续前行。车厢内,朱常洵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青色石头,那是护卫刚才从地上捡起、匆匆递进来的。石头冰凉粗糙的触感透过皮肤首抵心尖,带着深秋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敌意。
朱常洵修长的手指缓缓着石块粗砺的表面,指腹感受着那尖锐的棱角,仿佛在触摸着这洛阳城、这大明天下对他无声的排斥和精心编织的恶意。车窗外,洛阳城深秋枯败的景象飞速倒退,灰蒙蒙的天空下,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喑哑难听的鸣叫。
他微微合上眼,指尖用力,那石块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蓝袍先生……”朱常洵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好手段。用百姓的口,铸杀人的刀。”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因离京而产生的迷茫和压抑的愤怒,己被一种更为冷硬、更为幽深的东西彻底取代。那是一种洞悉阴谋后的清醒,更是一种被彻底激发的、属于穿越者的决绝和属于朱明龙种的骄傲。
“想用这满城唾骂、用这荆棘之路,逼本王低头?想让本王戴上这顶‘祸国’的帽子,在洛阳的泥潭里无声无息地烂掉?”朱常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凛冽的锋芒。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染着护卫曹变蛟几滴暗红血迹的青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逸出唇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这顶荆棘王冠……”
他五指猛地收拢,将那冰冷坚硬的石块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却让他眼神愈发锐利明亮。
“——本王戴定了!”
车帘缝隙透入的最后一丝天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指缝间渗出细微的湿痕,不知是深秋的霜露,还是掌心被石棱刺破沁出的血珠。车轮辘辘,碾过深秋的萧瑟长街,驶向那未知的、布满荆棘的藩国之路。车驾后方,洛阳城灰暗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一声尖锐的鸽哨,突兀地撕裂沉闷的空气,随即又消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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