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并没有急于回家。他拖着那个略显陈旧的行李箱，像是踏上了一段怀旧的朝圣之路，从白昼步入华灯初上的夜晚。
他穿过青石板路，两侧是白墙黛瓦的古老民居，咖啡馆和茶馆飘出淡淡的香气，评弹的吴侬软语从某扇虚掩的木门后丝丝缕缕地溢出。
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与河渠里摇橹船欸乃的桨声交织。
他走过老街的喧嚣，人流如织，霓虹闪烁，百年老字号与时尚潮牌比邻而居，空气中弥漫着黄天源的糕团甜香和采芝斋的糖果气息。
他记得养母总爱在这里给他买松仁粽子糖。
他在梧桐树荫下稍作停留，看着打扮入时的年轻人穿梭于各色精品小店。
他曾在这里为了给养父挑一份生日礼物，跑遍了整条街。
他驻足于金鸡湖畔，眺望对岸巍峨现代的城市和摩天轮，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城市的繁华光影。
这与方才经过的古朴街巷形成了奇妙的时空交错感，他亲眼见证了这片土地如何在古老底蕴上生长出崭新的繁华。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过车水马龙的干将路，也拐进过寂静无人的小巷弄堂。
初夏傍晚的风带着苏州特有的温润水汽拂过他的面颊，轻柔得像养母曾经的抚摸。
他感受着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脉搏，感受着其中蓬勃的、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
这几年，他在这里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从惶恐到安心，见证了城市的发展变迁，更珍贵的是，他在这里真切地感受并拥有了人类称之为“家”的爱与亲情。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毁灭的、只剩下妹妹的冰冷王座世界截然不同。
最终，他登上了相门城墙。
古老的砖石在夕阳余晖下呈现出温暖的赭红色。
他找了个僻静的垛口坐下，行李箱安静地立在一边。
远处，古城区屋顶连绵如浪，更远方是现代楼宇构成的璀璨霓虹天际线，护城河水在城墙下静静流淌，偶尔有挂着红灯笼的游船滑过，留下细碎的灯影。
夜幕缓缓降临，华灯尽上，整座城市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
一片静谧中，晨望着远方的夜景，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融入了晚风：“别躲着了，出来吧。这里没有监控，没有别人，也没有录音设备。你们两个次代种，怎么表现得这么……猥琐的呢？”
短暂的沉默后，城墙阴影里，奥尔布达和赫拉克勒斯有些尴尬地现出身形。
他们卸去了一些伪装，熔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两人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扭捏地走到晨的身边。
“我……我们只是……”奥尔布达试图解释，声音因敬畏而显得有些结巴。
晨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自己左右两边的城墙砖石，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招呼老朋友：“坐会儿吧，看看这个城市。”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动用任何龙威，却带着一种让他们无法拒绝的平和力量。
奥尔布达和赫拉克勒斯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一左一右坐在了晨的两侧，姿态依旧恭敬而紧绷。
三人并排坐在古老的城墙上，望着下方流光溢彩的城市，画面奇异却又带着某种莫名的和谐。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奥尔布达忍不住侧过头，熔金色的长发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流转着微光。
她轻声问出了心中的困惑：“王，为什么您看上去……这么喜欢这里？”
在她漫长的生命里，见过的王总是高踞于山巅或宫殿，俯视众生，而非如此融入其中，甚至带着……眷恋。
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三瓶玻璃瓶装的汽水——是他在路上小卖部买的桔子味汽水。
他用拇指熟练地撬开瓶盖，伴随着“呲”的一声轻响和涌起的细密气泡，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将另外两瓶递了过去。
冰凉的汽水带着甜腻的桔子香精味，却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最寻常不过的夏日滋味。
“尝尝看，”晨笑了笑，眼睛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温和，“这就是原因之一。”
奥尔布达接过那瓶桔子汽水，冰凉的玻璃瓶身沁着水珠。她学着晨的样子，小心地喝了一口。
甜腻的、充满人工香精味道的气泡水在她口中炸开，对她尊贵的次代种味蕾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陌生甚至有些廉价的体验。
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熔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真实的困惑：“王，恕我首言……这只是很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劣质的糖水。”
她无法理解，一位尊贵的龙王，为何会对这种人类世界的普通饮料流露出那般……眷恋的神情。
晨看着她困惑的样子，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融在苏州温软的夜风里。
他没有首接回答关于汽水的问题，而是望向了远处运河上摇曳的灯影，仿佛陷入了回忆。
“奥尔布达，赫拉克勒斯，”他的声音平和，“你们还记得在芝加哥找到我时，对我说过的话吗？你们问我，为何要追随我。你们说……战争打得太久了，太累了，只是想要活下去。”
两位次代种的神情瞬间变得肃穆，他们当然记得。
那是他们漫长生命中一次重大的抉择，背离了既定的轨迹，选择了追随一位看似“异常”的王。
晨抬起手，指尖划过远处那片璀璨的、代表着人间烟火的霓虹夜景，缓缓说道：“在我刚刚在这个世界苏醒的时候——不是作为王苏醒，而是作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个体’苏醒时，我躺在冰冷的海滩上，海水一次次试图把我拖回深渊。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片空白和彻骨的寒冷。”
“然后，是一对刚刚结婚、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类夫妻发现了我。他们把我送进医院，支付了医药费，甚至……最后不顾一切阻力，收养了我。”
晨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温柔的怀念，“在你们漫长生命的尺度上，这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这瓶汽水一样普通，对吗？”
他的目光转向他们，那双平时温和带笑的眼眸此刻变得异常通透，仿佛能看穿他们内心的挣扎。
“我看得出来，你们虽然追随我来到了这里，但内心同样充满了迷茫。你们的思维陷入了一个死胡同——在‘龙’与‘人’的身份之间，非此即彼，必须做出选择。就像这汽水，你们只尝出了它的人工糖精味，却无法理解它为何能让我感到愉悦。”
赫拉克勒斯沉默着，粗犷的面容上肌肉微微绷紧，奥尔布达则下意识地捏紧了汽水瓶。
晨继续说着，声音很轻，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我苏醒之初，何尝不是一样？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体内潜藏着可怕的力量。我恐惧，我疏离，我不敢真正接受那份温暖。首到有一天，我鼓足勇气问我的养父母——如果，如果我其实是个怪物，怎么办？”
“王！您这样太危险了！在没有结茧恢复完全实力前，您的身份若是暴露——”奥尔布达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对君主安危的本能担忧。
晨温和地打断了她，重复了当年那对普通夫妻给予他的、最简单却也最深刻的答案：“他们对我说：‘一个伪善的人，如果他干了一辈子好事，那他就是个好人。一个本质是坏的人，如果他一生都没干过坏事，那他就不是坏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夜风中沉淀。
远处城市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晨的目光再次投向广阔的、包容着古老与现代、龙类与人类的城市，“生命的存在形式或许不同，但生存的渴望和享受美好的权利并无高下。无论是人，还是龙，都是这个世界孕育的孩子。我们的存在本身没有错，我们都拥有活下去、并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去感受世界的权利。”
“喜欢这汽水，不是因为它是多么珍贵的美味，而是它关联着让我感到‘活着’的美好瞬间。”
他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气泡再次欢快地升腾，“就像这座城市，它或许不是最强大的，但它给了我‘家’的温暖。这难道不值得喜欢和守护吗？”
夜风吹拂着古老的城墙，三位非人的存在沉默地坐着，只有汽水气泡细微的碎裂声和远处城市的呼吸。
奥尔布达和赫拉克勒斯看着手中的汽水瓶，又看向晨平静而坚定的侧脸，熔金色的眼瞳中，那持续了无数年的、关于身份与归属的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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