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的破庙漏着风，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块光斑，像打碎的银盘。程锦年在火堆旁给张岩换药，绷带解开的瞬间，伤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红肉翻卷着，边缘泛着淡淡的脓色。
“嘶——”张岩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自青浦出发后，他们就没遇到过像样的医生，只能用老周带来的草药敷着，伤口不仅没好，反而有些发炎。
“忍忍。”程锦年用烈酒消毒，棉球碰到伤口时，张岩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死死咬着牙没吭声。旁边的林小满看得眼睛发红，悄悄从背包里掏出块薄荷糖，递到张岩嘴边：“含着这个，能好点。”
张岩愣了一下，看着小姑娘递过来的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淡绿色的糖块。他含住糖，清凉的薄荷味瞬间驱散了些疼痛，心里却暖得发慌。
白薇正在收拾行李，把仅有的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突然看见林小满蹲在角落里，手里着那台柯达布朗尼相机，眼神里满是渴望。“你会用这个？”她走过去，在小姑娘身边坐下。
林小满摇摇头，手指在相机的快门上轻轻按了按，发出“咔哒”的轻响。“爹教过我一点，说要先调焦距，再按快门，可我总拍不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等我生日，就教我冲洗照片，说暗房里的红光像晚霞。”
张岩刚好换完药，听见她们的对话，突然开口：“我教你吧。”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吗？”
“真的。”张岩笑了笑，胸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不过得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现在没条件弄暗房。”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莱卡相机，“这台比你的布朗尼高级点，但原理差不多，都是用镜头把光留住。”
林小满的目光落在张岩染血的绷带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突然想起青浦废墟里父母的遗体，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您的伤……是因为拍那些照片吗？”她听说了张岩受伤的经过，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底片才被特务刺伤的。
张岩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伤，突然想起那些被血染红的照片，西行仓库的弹痕在血色中若隐若现，像幅惊心动魄的画。“是，也不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伤是因为日本人不想让我们拍，但我们拍，不是为了受伤，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真相。”
“真相？”林小满不太明白，“就像我爹娘被飞机炸死的真相吗？”
“对。”程锦年走过来，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作响，“还有西行仓库的士兵在拼命的真相，还有南京可能会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的真相。”他没说“屠城”两个字，怕吓着孩子。
林小满握紧手里的柯达相机，突然站起身，走到张岩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张老师，求您一定教我拍照。”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想拍下那些飞机，拍下那些杀人的士兵，拍下所有像我爹娘一样死去的人……我想让全世界都看到。”
张岩看着小姑娘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刚学摄影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总拍些花花草草，觉得摄影就是记录美好，首到看到历史书上南京大屠杀的照片，才明白镜头也能成为武器，成为刺穿谎言的刀。
“好。”他伸出手，握住林小满的手腕，她的手很细，骨头硌得人疼，却握得很紧，“我教你。但你要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害怕，要把它们好好记在镜头里。”
“我不怕！”林小满用力点头，眼泪掉在相机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我爹娘都不怕，我也不怕。”
老周蹲在旁边磨镜头，闻言突然笑了：“这丫头，有种。”他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卷过期的胶卷，“拿着，给你的布朗尼用，别浪费了。”
林小满接过胶卷，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相机里。她学着张岩的样子，举起相机对着火堆，眯起一只眼睛，手指轻轻按下快门——“咔哒”一声，把跳动的火焰和众人疲惫的脸，都装进了镜头里。
“这是我拍的第一张照片。”她兴奋地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等冲洗出来，一定先给您看。”
张岩点点头，胸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却让他觉得心里很定。他想起那些预言南京的底片，想起程锦年撕碎的半张照片，突然觉得，或许林小满就是历史派来的信使，让这双年轻的眼睛，去见证，去记录，去把真相传递下去。
白薇给林小满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是她自己的旧棉袄，虽然大了点，却很暖和。“明天要过伪军的检查站，”她帮小姑娘扣好扣子，“你就说你是我妹妹，爹娘都被炸死了，跟我们去南京投奔亲戚，知道吗？”
林小满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乐谱，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几行用钢笔写的日语。“我爹教过我日语，”她指着那些字，“说万一遇到日本人，或许能用上。”
程锦年凑过去看，上面写着“救命”“我是学生”“请不要开枪”之类的短句，字迹娟秀，显然是父亲用心教过的。“这或许真能派上用场。”他把乐谱折好，放进林小满的口袋里，“不到万不得己，别用。”
夜深了，火堆渐渐弱下去，只剩下些炭火在明明灭灭。林小满靠在白薇怀里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台柯达相机，像抱着个护身符。张岩躺在草堆上，胸口的伤还在疼，却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破洞，月光从那里照进来，像道银色的帘子。
他突然想起林小满说的“让全世界看到”，心里突然生出个念头：或许他们拍的不只是历史，更是未来——让未来的人看到，1937年的中国，有群人在用镜头抗争，有个小姑娘，在废墟里捡起了相机，也捡起了希望。
第二天清晨，程锦年被一阵“咔哒”声吵醒。他睁开眼，看见林小满正举着柯达相机，对着晨曦中的破庙拍照，张岩站在她旁边，耐心地教她调整角度，胸口的绷带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红。
“日出的时候，光线最柔和，拍出来的东西有温度。”张岩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像人心里的光，再微弱，也能照亮点什么。”
林小满点点头，认真地按下快门。程锦年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暖暖的。他知道，这一路的艰险，或许会磨掉他们的力气，却磨不掉这些正在萌芽的希望——就像这日出，就像这镜头里的光，总会穿透黑暗，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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