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青浦,路就难走起来。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被炮火炸得坑坑洼洼,偶尔能看到翻倒的马车和散落的行李,像被巨人啃过的骨头。程锦年牵着马走在最前面,手里的地图被雨水泡得发皱,标注的路线越来越模糊。
“前面有个镇子,”他指着地图上的红点,“叫李家集,据说还有几家铺子开着,能补给点东西。”
张岩的伤口还没好,只能靠老周搀扶着走,每走一步都疼得皱眉。“我看还是绕过去吧,”他喘着气说,“镇子人多眼杂,万一有特务……”
“不行。”程锦年打断他,“我们的药快用完了,小满的衣服也破了,必须去补给。”他看了眼跟在白薇身边的林小满,小姑娘的布鞋己经磨破了洞,脚趾露在外面,沾满了泥。
林小满似乎察觉到他们在说自己,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一路上捡的铜纽扣和铁片。“我不用新衣服,”她把布包递给程锦年,“这些能换点药,给张老师治伤。”
程锦年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张岩的伤不能再拖了,可带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穿过有伪军把守的镇子,风险实在太大。
“要不……”程锦年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我们把小满托付给镇上的老乡吧,给点钱,让他们照顾她到南京,我们汇合后再来接她。”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白薇首先反对:“不行!她爹娘刚没了,我们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地方?”
“我不是丢她,是为她好!”程锦年的声音提高了些,胸口有些发闷,“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全是日军的封锁线,带着她就是害了她!上次在上海,我们差点全军覆没,忘了?”
他的话像块石头,砸在所有人心上。张岩想起自己胸口的伤,想起那些被血染红的照片,沉默了。老周蹲在路边,用树枝在泥地上划着圈,圈越划越大,最后变成个乱糟糟的疙瘩,像他此刻的心思。
林小满站在白薇身后,手指紧紧抠着衣角,指节泛白。她听懂了程锦年的话,也看清了他眼里的挣扎——那不是嫌弃,是真的怕她出事。可“被留下”这三个字,像根刺扎在心上,让她想起父母把她塞进钢琴底时的眼神,一样的沉重,一样的带着不舍。
“程哥不是那意思。”白薇轻轻拍了拍林小满的背,转头看向程锦年,语气软了些,“但你想想,这兵荒马乱的,哪个老乡敢收留陌生孩子?万一遇上坏人,把她卖了或是……”她没说下去,但 everyone 都明白那未出口的可怕。
程锦年的脸色更沉了,他猛地转身,对着路边的老槐树狠狠踹了一脚,树皮簌簌掉下来。“那你说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吼,“上次在上海,是张岩替我们挡了刀!下次呢?谁替她挡?她才十六岁,凭什么要跟着我们遭这份罪?”
最后一句话像把钝刀,割得每个人心里都发疼。张岩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胸口的绷带又洇出点红,他喘着气说:“程锦年,你看着她的眼睛。”
程锦年愣住了,缓缓转过头。林小满正望着他,眼睛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清澈的倔强,像山涧里没被污染的泉水。“我不怕遭罪。”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爹娘为了保护学生死了,他们没躲,我也不躲。”
她从怀里掏出那枚钢琴铭牌,黄铜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爹说,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得有点念想。我的念想就是学会拍照,把他们做的事、把这里发生的事记下来。你们不带我,我就自己走,就算被炮弹炸死,也比当个只会躲的胆小鬼强。”
程锦年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起十年前,妹妹也是这样瞪着眼睛跟他说“哥,我要去参加学生运动”,那时他觉得她胡闹,把她锁在家里,结果第二天城防军清剿,妹妹从窗户跳出去时摔断了腿,被抓进了监狱,再也没出来。
这些年他总在想,如果当时没锁着她,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如果自己能勇敢一点,是不是能护着她冲过封锁线?此刻看着林小满,那些被愧疚浸泡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老周,”白薇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那道具箱里,是不是还有块黑布?”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有,上次改暗袋剩下的,厚实着呢。”
“那正好。”白薇走到林小满面前,解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件半旧的蓝布褂子,“这是我娘给我做的,你试试合身不。”她帮小姑娘穿上衣服,又把自己的头巾摘下来,系在她头上,“这样看着就像跑单帮的丫头,不惹眼。”
老周己经打开了道具箱,里面装着剪刀、胶水、几卷麻绳,还有块一尺见方的黑布。他拿起黑布,又翻出两层油纸,三两下缝成个巴掌大的袋子,往里面塞了包防潮剂:“拿着,装胶卷用,下雨也不怕潮。”他顿了顿,又从箱底摸出个小铁盒,“这里面是火柴和打火石,晚上能生火,也能……”他没说下去,但 everyone 都知道,那也是最后的防身之物。
张岩从脖子上摘下莱卡相机,把相机背带调短了些,递给林小满:“拿着试试,感受下重量。”他看着小姑娘笨拙地举起相机,突然笑了,“等过了李家集,我教你怎么调光圈。”
程锦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给林小满准备东西,像在给即将上战场的战友收拾行囊。他心里那点挣扎还没散尽,却明白自己己经做了选择——就像当年没能护住妹妹,这次他不想再看着一个孩子独自面对黑暗。
“李家集的伪军头头姓王,”程锦年突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我以前在报社时采访过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老周,把咱们剩下的法币都凑凑,塞给他应该能放行。”
他走到林小满面前,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过检查站时,你跟着白薇,别说话,别抬头,更别碰相机。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是她妹妹,叫……叫白丫。”
林小满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乐谱本,翻到夹着全家福的那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递给程锦年:“程大哥,这个您帮我收着吧。”她的手指在照片边缘了一下,“我怕揣着它,忍不住哭。”
程锦年接过照片,照片上的林小满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父亲的手搭在她肩上,母亲站在钢琴旁,裙摆上的碎花清晰可见。他把照片折好,放进自己的素描本夹层里,那里还夹着半张预言南京的底片。
“走吧。”程锦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争取在天黑前过检查站。”
队伍重新出发时,林小满走在中间,左手被白薇牵着,右手紧紧攥着那台柯达布朗尼相机,相机里装着老周给的胶卷。张岩和程锦年走在前后,老周断后,五个人的影子在土路上连在一起,像条坚韧的锁链。
快到李家集时,远远能看见村口的检查站,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伪军背着枪,斜靠在木栏杆上,对来往的行人搜身、勒索,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寒。
“把相机藏好。”张岩低声说,帮林小满把相机塞进蓝布褂子的内袋,又用布条在外面缠了两圈,“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慌。”
林小满点点头,指尖触到相机冰冷的外壳,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弹钢琴时说的话:“手指要稳,心要静,再难的曲子也能弹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跟着白薇往检查站走,脚步竟比刚才稳了许多。
程锦年和老周上前去交涉,递烟、塞钱,嘴里说着“走亲戚”“讨口饭吃”的客套话。伪军头头掂着手里的法币,眼睛在林小满身上溜了一圈,突然伸手就要掀她的头巾:“这丫头看着面生啊。”
林小满的身体瞬间绷紧,白薇赶紧把她往身后拉:“长官,这是我家傻丫头,怕生。”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几个骑着马的日军士兵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太阳旗在风中招摇。伪军头头脸色一变,赶紧把钱揣进怀里,挥挥手放行:“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事!”
穿过检查站时,林小满感觉日军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像冰锥刺着皮肤。她死死咬着嘴唇,首到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李家集的炊烟在暮色中升起,像根细长的线,一头系着暂时的安稳,一头牵着未知的前路。
“你刚才没发抖。”白薇低头对她说,语气里带着赞许。
林小满摸了摸内袋里的相机,轻声说:“我在心里弹《圣母颂》呢,我爹说,这曲子能让人胆子大起来。”
程锦年走在前面,听见这话,突然放慢脚步,等林小满跟上来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用树枝刻的小相机,虽然粗糙,却能看出镜头、快门的形状。
“老周刻的,”程锦年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说给你练手。”
林小满接过木刻相机,树枝的纹路硌着掌心,突然觉得眼睛发烫。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废墟里孤单的小姑娘,她有了新的家人,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也有了必须走完的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在离李家集不远的破庙里落脚。老周生火,白薇整理行李,张岩靠在草堆上闭目养神,程锦年则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地图。林小满抱着那台柯达布朗尼相机,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在相机外壳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想什么呢?”张岩不知何时醒了,轻声问她。
林小满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张老师,您说我能拍出好照片吗?”
张岩笑了,胸口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只要你心里有光,就能。”他指了指火堆,“你看这火,看着微弱,却能照亮这破庙,还能烤熟土豆。镜头也一样,再小的镜头,只要对着光,就能把光留住。”
林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举起相机,对着跳动的火焰按下了快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土里,正悄悄生根发芽。
程锦年看着这一幕,悄悄翻开素描本,借着火光在空白页上画了个小小的青鸟,旁边写着一行字:“1937年秋,李家集外,火与镜头。”他知道,这个决定或许会让前路更加艰难,但看着那个举着相机的小小身影,突然觉得所有的风险都有了意义——有些东西,比安全更重要,比如希望,比如传承,比如一个十六岁女孩眼里不肯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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