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横梁上结着厚厚的蛛网，月光从瓦缝漏下来，在泥地上织出张银亮的网。林小满蜷缩在草堆里，听着张岩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里像揣着块冰。自李家集出来后，他的烧就没退过，脸颊烧得通红，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总说“没事，扛扛就过去了”。
“水……”张岩突然低吟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林小满赶紧爬起来，从瓦罐里倒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用袖口去擦，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吓得手都抖了。
“小满，拿……拿相机。”张岩抓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眼神却异常清明，“我教你构图。”
林小满愣住了：“您都这样了，还教什么？等病好了再说。”
“不行。”张岩摇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来，胸口的伤牵扯得他疼得龇牙咧嘴，“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能不能走出这片林子，现在教一点是一点。”
程锦年被吵醒了，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炸开。“别折腾了，”他皱着眉，“等过了前面的三道河，找个村子请个郎中，你的烧再不退，命都要没了。”
“我的命自己有数。”张岩瞪了他一眼，却对着林小满笑了笑，“去把你的布朗尼拿来，还有我那盒火柴。”
林小满看了看程锦年，见他虽然脸色不好，却没再反对，赶紧跑去拿相机。老周和白薇也醒了，围坐在火堆旁，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们——有些传承，总在最艰难的时候生根发芽。
张岩接过相机，手指在冰冷的塑料外壳上着，突然指着庙墙上的破洞：“你看那里，月光从洞里照进来，在地上形成的光斑，像不像幅画？”
林小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块菱形的月光里落着片枯叶，边缘还蹲着只蟋蟀，动静相衬，真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有点像。”
“这就是构图。”张岩拿起根烧红的木炭，在墙上画了个方框，“把想拍的东西放进框里，让它们各在其位，既要好看，又要说出你想说的话。”他在方框里画了个光斑，又在旁边画了只蟋蟀，“比如这个，你想突出月光，就让它占方框的大半；想突出蟋蟀，就把它放在中间。”
木炭烧得发红，烫得他手指发颤，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林小满看着他染血的绷带和颤抖的手，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赶紧低下头假装看相机。
“光影是有脾气的。”张岩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依旧清晰，“早上的光软，像棉花；中午的光硬，像刀子；晚上的月光……”他咳嗽了两声，“像纱，能把丑东西变得好看，也能把好看的东西变得冷清。你拍的时候，得顺着它的脾气来。”
他用木炭在墙上画了个太阳，又画了个月亮，在下面各画了棵树：“你看，太阳底下的树，影子短而黑；月亮底下的树，影子长而淡。记住这个，拍出来的东西才活。”
林小满掏出个小本子，借着火光飞快地记着，字迹被眼泪洇得有些模糊。“张老师，光圈和快门是什么？”她记得父亲的相机上也有这两个按钮，却总弄不清用法。
“光圈是眼睛，”张岩指着自己的瞳孔，“大光圈，眼睛睁得大，进光多，能看清暗处的东西；小光圈，眼睛眯起来，进光少，远处近处都清楚。快门是眨眼，快了，能抓住飞着的鸟；慢了，能拍出流水的线。”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胸口的绷带渗出大片的红。程锦年赶紧扶住他，往他嘴里塞了片退烧药——这是从李家集药铺抢买的，只剩下最后一片。
“剩下的……你自己悟。”张岩喘着气，把相机塞进林小满手里，“胶卷不多了，每张都要想清楚再拍。记住，镜头是你的眼睛，也是你的嘴，你想让后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在你按快门的那一刻。”
林小满握紧相机，指尖触到张岩留在上面的温度，突然站起身，走到庙中央。火堆的光芒在众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程锦年靠在柱子上，眉头紧锁，手里还攥着地图；白薇低着头，正在缝补磨破的鞋；老周抱着膝盖打盹，嘴角微微张着，像是在做什么好梦；张岩己经闭上眼，呼吸依旧急促，却比刚才平稳了些。
她举起相机，对着这一幕轻轻按下快门。“咔哒”一声轻响，像颗种子落进了土里。
“你拍这个干什么？”程锦年睁开眼，有些不解。
“因为好看。”林小满的声音很轻，“你们累了的样子，像我爹弹完琴后的样子，都在为别人做事，自己却不说。”
张岩笑了，笑得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眼里却闪着光：“好丫头，有悟性……这张照片，比拍多少炮火都有意义。”
后半夜，林小满没睡，守在火堆旁给张岩擦汗。她看着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光影图，突然明白张岩为什么非要在病中教她——他是怕自己走不到南京，怕这些关于光与影的秘密，随他一起埋在这荒山野岭里。
天亮时，张岩的烧奇迹般退了些。程锦年背着他继续赶路，林小满跟在后面，怀里紧紧揣着那台柯达布朗尼，里面装着昨晚拍下的底片。她知道，这不仅是一张照片，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是从战火里接过的接力棒。
路过一条小溪时，林小满蹲下来洗手，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眼神却比来时亮了许多。她对着水面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躲在钢琴底下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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