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驶进长江主航道时,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程锦年从舱板缝隙望出去,只能看见船头的油灯在雾里飘,像只孤独的鬼火。江风裹着水汽灌进来,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冷不冷?”白薇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林小满身上。小姑娘摇摇头,眼睛还盯着缝隙,那里能看见偶尔掠过的其他船影,都熄了灯,像水里的幽灵。
“唱段曲子吧。”张岩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你上次唱的《战长沙》,挺好的。”
白薇愣了一下,随即清了清嗓子,低声唱起来。她的声音带着苏州评弹特有的软糯,却把《战长沙》里的悲壮唱得淋漓尽致:“……那黄忠,八十不服老,刀劈夏侯渊,血染长沙城……”
林小满没听过这段,却被旋律里的劲儿抓住了。她想起父亲弹的《马赛曲》,同样是打仗的调子,一个像江南的雨,绵里藏针;一个像北方的雪,凛冽刺骨。
“这曲子说的是啥?”她轻声问。
“说的是三国时候,长沙城被围,老百姓和士兵一起守城的事。”白薇解释道,手指在林小满手心里轻轻打拍子,“那时候也难,城里粮尽了,就煮皮带吃;箭用完了,就搬石头砸,可没一个人投降。”
老周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他们在货舱里藏了个小火炉,既能取暖,又能应付可能的搜查。“南京城比长沙城结实,”他闷声说,“有城墙,有军队,还有安全区,肯定守得住。”
没人接话。程锦年又往缝隙外看,突然拽了拽张岩的胳膊:“你看对岸。”
张岩凑过去,只见北岸的黑暗里突然窜起道火光,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很快连成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隐约能听见爆炸声和哭喊声,被江风撕得粉碎,却依旧刺耳。
“是日军在烧村子。”程锦年的声音发紧,“他们在清剿北岸的抵抗分子。”
林小满的手猛地攥紧了,指甲掐进白薇的掌心。她想起青浦的教会学校,想起那架被炸毁的钢琴,原来这样的火,不只烧在一个地方。她悄悄摸出相机,对着对岸的火光按下快门,镜头里的火团像朵盛开的毒花,在雾中缓缓绽放。
“别拍了。”张岩按住她的手,“省着胶卷,到南京有更该拍的。”
“可他们……”林小满想说“他们也该被记住”,却被白薇轻轻摇头打断。
“都会记住的。”白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就像《战长沙》里的故事,过了千年还有人唱,这些事,也会有人记着的。”
船行到半夜,雾更浓了,连船头的油灯都只剩团模糊的光晕。船老大突然在上面敲了敲舱板,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意思有情况。
程锦年赶紧吹灭火炉,老周把地图塞进稻草堆,张岩把相机往腌菜缸里塞——那是船老大特意留的,说是最腌臜的地方,搜查的人不爱碰。
林小满把底片盒紧紧抱在怀里,指尖触到金属盒的冰凉,突然想起父亲把最后一卷胶卷塞进相机时的眼神。她悄悄打开盒盖,摸出那张全家福的底片,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父母的轮廓在底片上是黑色的,像两个沉默的影子,却让她心里莫名安定。
“上面好像停船了。”白薇贴在舱板上听了听,“有马达声,不是我们这种木船。”
程锦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日军的巡逻艇。长江还没完全封锁,但夜间巡逻的频次越来越密,一旦被发现携带相机和底片,后果不堪设想。
他握住林小满的手,感觉到小姑娘在发抖,却把底片盒抱得更紧了。“别怕,”他低声说,“跟着我们,别说话。”
外面传来日军的呵斥声,夹杂着船老大谄媚的笑。木船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人登船了。程锦年示意大家屏住呼吸,自己则紧紧盯着舱板的缝隙,手心全是汗。
他看见一双军靴停在舱板上,钉着铁掌,在油灯下闪着冷光。接着是枪托顿地的声音,震得舱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底下装的什么?”是生硬的中文。
“回太君,是咸鱼和腌菜,不值钱的。”船老大的声音带着颤。
军靴在舱板上踱了两圈,突然停在他们头顶的位置。程锦年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看见老周悄悄摸出了藏在稻草下的短刀,张岩的手按在了腌菜缸的盖子上。
就在这时,巡逻艇的马达突然响了起来,有人用日语喊了句什么。军靴的主人骂了句“八嘎”,脚步声渐渐远去。船老大松了口气的声音传来:“太君慢走……”
木船重新启动时,所有人都瘫在稻草上,后背的冷汗把衣服浸透了。林小满突然“呀”了一声——刚才太紧张,怀里的底片盒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有几张底片从盒盖的缝隙里掉了出来。
“别动!”程锦年按住想捡底片的林小满,“等天亮靠岸再说,现在出去会被发现。”
林小满看着那几张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底片,像看着父母的脸,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那是爸爸拍的最后一卷,”她哽咽着说,“里面有妈妈教学生唱歌的样子,有学校的樱花……”
白薇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张岩把腌菜缸里的相机拿出来,摸出块干净的布,递给林小满:“等下了船,我们小心点捡,能捡回来的。”
江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对岸未熄的烟火气。白薇又唱起了《战长沙》,这次的调子更低,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城破了,人还在;人没了,魂还在;魂散了,史书上,总有一页记着来……”
林小满在歌声里渐渐止住哭,把脸贴在舱板上。雾好像淡了些,能看见远处南京方向的灯火,像颗颗悬在黑暗里的星。她握紧手里的相机,突然明白白薇唱的不只是古人的故事——他们此刻,就在续写着这样的故事,用镜头,用脚步,用这趟穿越长江的夜航。
后半夜的长江像块凝固的墨,连水流声都变得小心翼翼。林小满靠着白薇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却死死攥着那半块钢琴铭牌。程锦年换了个姿势,膝盖硌得生疼,却毫无睡意——刚才巡逻艇的出现像根刺,扎得他心里发慌。
“你说,他们会不会回头?”他低声问老周,对方正用布擦着那把短刀,刀刃在微光里闪着冷光。
“不好说。”老周把刀藏回稻草堆,“日军的巡逻艇有时候会折返检查,特别是雾大的时候。”
张岩突然咳嗽起来,他赶紧捂住嘴,怕惊动上面。胸口的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条虫子在里面爬。他摸了摸相机包,里面的地图和底片都安然无恙,心里稍定。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光柱突然刺破浓雾,像把巨刀劈在江面上!
“开灯!都他妈开灯!”是日军的喊叫,带着扩音器的杂音,震得舱板嗡嗡作响。
程锦年瞬间反应过来,按住想抬头的林小满:“别动!把头埋低!”
探照灯的光扫过木船,舱板的缝隙里透进刺眼的亮,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像纸一样白。外面传来船老大慌乱的声音:“太君!是民船!都是逃难的!”
“少废话!停船接受检查!”扩音器里的声音更凶了,接着是机枪上膛的“咔咔”声。
木船缓缓停下,江水流过船身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程锦年听见有人跳上船,军靴踩在甲板上的声音离货舱越来越近。
“张岩,相机!”他急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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