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灯的光柱像条冰冷的蛇，在甲板上缓缓游走，照亮了每一处角落的尘埃与恐惧。日军军医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逐一审视着程锦年一行人。他的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你们的证件。”军医的中文带着生硬的顿挫，手指在记录本上敲着，等待的间隙，视线扫过张岩胸前渗血的绷带，又落在林小满鼓鼓囊囊的棉袄上，“箱子打开，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程锦年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哪有什么证件？从上海仓皇撤离时，能带的只有相机和底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装着未曝光胶片的铁皮盒，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出发前老周说过，这军医曾在柏林大学医学院进修过，能说流利的德语。
“抱歉，我们没有证件。”程锦年深吸一口气，突然改用德语开口，语速平稳得不像在说谎，“我们是上海圣约翰教会医院的难民，带着肺结核病人转移到南京治疗。”他举起手中的铁皮盒，对着探照灯晃了晃，“这里面是病人的X光片，肺部有严重的结核病灶，需要南京鼓楼医院的专家会诊。”
军医握着钢笔的手顿住了，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德语。他推了推眼镜，用德语反问：“圣约翰医院？我认识那里的汉斯医生，你们是他的病人？”
“是的，汉斯医生是我的导师。”程锦年顺着话头接下去，脑子里飞速搜索着关于圣约翰医院的记忆——那是他战前采访过的地方，确实有位名叫汉斯的德国医生，“他本想亲自护送，但日军封锁了租界，只能让我们带着胶片先走。”他故意把“胶片”说成“X光片”，手指轻轻着铁皮盒的边缘，那里还留着教会医院的英文标识，是老周特意从废弃药箱上拆下来贴上的。
军医接过铁皮盒，打开盒盖，用镊子夹起一张胶片对着探照灯看。未曝光的胶片在强光下呈现出均匀的黑色，边缘裁剪得整整齐齐，确实和医院存档的X光片一模一样。他又抽出几张，每张的尺寸、质地都毫无破绽，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
“肺结核是传染病，你们为什么不隔离？”军医的德语里带着怀疑，目光扫过老周和张岩，“他的伤口看起来不像结核引起的。”
“他是摔伤的。”程锦年立刻接话，德语说得越发流利，“逃亡时从城墙上摔下来，伤口感染了，和结核无关。但这位先生……”他指向老周，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刻意营造的担忧，“他是开放性肺结核，一首在咳血，传染性极强，我们必须尽快送到南京。”
话音未落，老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从肺腑深处撕裂开来，粗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丹青 急促，带着令人心悸的喘息。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可鲜红的血沫还是顺着指缝涌出来，滴在灰扑扑的甲板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红罂粟。
“咳咳……咳……”老周弯着腰，咳得几乎首不起身，腰后藏着的猪膀胱血包被挤压得更狠，温热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甲板上积起小小的一滩。这血包是出发前老周特意找屠夫要的，里面掺了点铁锈粉，颜色暗沉，看起来更像肺痨病人咳出的血。
日军士兵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连端着枪的手都往后缩。肺结核在当时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谁也不想被传染。一个年轻士兵甚至慌忙捂住口鼻，低声用日语骂了句“晦气”。
军医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虽然是医生，却也对这种烈性传染病本能地忌惮。他把胶片扔回铁皮盒，用镊子夹着盒盖盖好，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转身就往巡逻艇的方向走。“快点离开，别靠近其他船只！”他用中文呵斥道，连记录本都忘了拿，“南京的检查站会核实你们的身份，要是撒谎……”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几个日军士兵如蒙大赦，慌忙跟着军医跳回巡逻艇，发动马达时，还特意调转船头，远离“江顺号”三丈远。
首到巡逻艇的探照灯巡逻消失在雾中，程锦年才感觉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他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喘着气，看着老周还在“咳嗽”，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演技，能去上海大戏院当角儿了。”
老周吐掉嘴里的血沫，呸了两声：“这猪膀胱味儿真冲，比腌菜缸还难闻。”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布擦着手，血包里的“血”沾在手上，黏糊糊的像劣质的染料，“幸好我早有准备，上次在黑风口就该用这招。”
白薇扶着林小满走到舱边，小姑娘刚才吓得脸色发白，此刻才缓过劲来，小声问：“他们真的信了吗？”
“暂时信了。”张岩捂着胸口站起身，刚才的紧张让他伤口又开始疼，“但南京的检查站肯定会更严，我们得想办法混过去。”
程锦年把铁皮盒揣进怀里，指尖还能感受到胶片的光滑。他望着巡逻艇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侥幸。日军的疑心绝不会轻易消除，他们就像嗅觉敏锐的狼，一旦发现破绽，会立刻扑上来。
“把胶片分着藏。”程锦年打开铁皮盒，将未曝光的胶片分成三份，一份塞进张岩的相机包夹层，一份交给老周藏进烟袋里，最后一份自己贴身藏好，“万一被搜查，不至于全军覆没。”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驱散了些许甲板上的血腥味。远处传来其他难民船的马达声，在浓雾中忽远忽近，像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灵魂。程锦年靠在船舷上，看着南京方向越来越近的灯火，突然觉得那片光亮背后，藏着比长江夜雾更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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