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艇的马达声彻底消失后，船老大才敢重新升起风帆。木船在浓雾中缓缓前行，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五个人，和一地未干的血渍。林小满蹲在舱口，借着从货舱透出来的微光，在稻草堆里翻找着什么，手指被粗糙的稻草划出道道红痕也浑然不觉。
“小满，别找了，先回舱里去。”白薇走过去想拉她，却被甩开了手。
“不行，我要找到它。”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在稻草里急切地扒拉，“那是爸爸最后拍的胶片，里面有妈妈教学生唱歌的样子……”
刚才日军登船搜查时，她怀里的底片盒被撞开了，几张珍贵的底片滑落在货舱的稻草堆里。慌乱中她只来得及抓住大半，还有一张最珍贵的——去年樱花季，母亲站在教会学校的樱花树下，穿着蓝布旗袍，手里拿着乐谱，阳光透过粉白的花瓣落在她肩头，像撒了层碎金。那是林小满记忆里母亲最美的样子。
“船在晃，小心掉下去。”张岩也走了过来，胸口的伤让他弯腰时疼得皱眉，他跟着在稻草堆里摸索，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林小满赶紧凑过去，借着微光一看，不是。那只是块碎玻璃，大概是从货舱的破窗上掉下来的。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倔强地摇摇头，继续往更深的稻草堆里找。
程锦年和老周对视一眼，也蹲下来帮忙。西个人在狭小的舱口处，像寻找失落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拨开每一根稻草。江风从船舷吹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混着稻草的霉味，在寂静的夜里弥漫开来。
“找到了！”林小满突然低呼一声，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张熟悉的胶片。她欣喜地想把它捡起来，可就在这时，木船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巡逻艇离开时掀起的浪头终于传到了这里。
林小满没站稳，身体猛地向舱口外侧滑去。那里离江面只有半米多高，下面是漆黑冰冷的江水，掉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小心！”张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拽了回来。
林小满摔在稻草堆里，手心被硌得生疼，却死死攥着那张失而复得的胶片，眼泪混合着后怕滚落下来。“我差点……差点把妈妈弄丢了……”她趴在稻草上失声痛哭，积压了一路的恐惧、悲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爸爸没了，妈妈没了，现在连他们的照片都要丢了……”
白薇赶紧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她想起自己失散的父母，连一张照片都没能留下，此刻看着林小满手里的胶片，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底片上，承载的是比生命更重的念想。
张岩忍着伤口的疼痛，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锡盒——这是他用来装珍贵底片的盒子，里面垫着防潮的油纸。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林小满手里的几张底片，一张张擦去上面的稻草碎屑，放进锡盒里，又在外面裹了三层厚布，递给林小满：“放好，这次别再弄丢了。”
林小满接过锡盒，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像是能感受到父母的温度。她想起父亲把相机交给她时说的话：“照片是会呼吸的记忆，只要底片还在，他们就永远活着。”
程锦年看着那几张被小心珍藏的底片，突然明白张岩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保护那些预言南京的胶片。有些影像，不只是记录，更是支撑人活下去的支柱。就像林小满怀里的底片，是她在战火中不迷失、不倒下的理由。
“天快亮了。”老周抬头看了看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雾开始散了，能看见远处南京城墙的轮廓，“下关码头快到了，我们得准备一下，那里的检查可能更严。”
林小满把锡盒藏进棉袄最里层，扣好所有的扣子，再抚平衣襟，看起来和普通的逃难女孩没什么两样。她走到船舷边，望着渐渐清晰的南京城，心里默默对父母说：“爹，娘，我们快到南京了，我会保护好你们的照片，也会保护好自己。”
江面上的雾彻底散去时，木船终于驶入了下关码头的范围。岸边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船只，有运货的商船，有逃难的渔船，还有几艘插着红十字旗的医疗船。码头上挤满了人，扛着行李的难民、荷枪实弹的士兵、维持秩序的警察，嘈杂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轮船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却充满生机的画面。
“看起来还行。”老周眯着眼观察着，“没看见日军，都是国军和警察。”
程锦年却没那么乐观。他看见几个穿着便衣的人在码头入口处徘徊，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上岸的人，耳后隐约露出的刺青和上海特高课的特务如出一辙。“小心点，有便衣。”他低声提醒道，“别说话，跟着人流走。”
船老大把木船停靠在一个偏僻的栈桥边，这里离主入口远，检查相对松懈。“从这里上岸，穿过前面的货栈，就能到安全区的临时收容所。”他收了程锦年递过来的法币，又塞给他们一张手绘的小地图，“顺着红箭头走，别往有士兵站岗的地方去。”
林小满最后一个上岸，踏上码头的瞬间，她回头望了一眼“江顺号”。晨光洒在斑驳的船身上，刚才老周咳血的地方己经被江水冲刷干净，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搜查从未发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锡盒，然后转过身，跟着程锦年他们汇入了涌向南京城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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