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关码头的混乱比上海租界有过之而无不及。挑着担子的难民、推着独轮车的商贩、背着枪奔跑的士兵在狭窄的道路上挤成一团，劣质烟草的味道、汗水的酸臭味、油条摊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战争初期的、喧嚣而焦虑的气息。
程锦年扶着张岩走在最前面，尽量避开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张岩的脸色依旧苍白，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却紧紧护着胸前的相机包，那里装着预言南京的关键底片。白薇牵着林小满跟在后面，小姑娘的眼睛像惊弓之鸟，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手里的柯达布朗尼相机藏在棉袄里，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形状。
“往这边走。”老周对照着船老大给的地图，拐进一条堆满货箱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个破旧的货栈，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显然是个临时收容所。
穿过货栈时，林小满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几十个人挤在发霉的稻草上，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一个母亲正用破碗给孩子喂浑浊的米汤，孩子的脸上还留着被炮弹碎片划伤的疤痕。墙角堆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没人处理，苍蝇嗡嗡地在上面盘旋。
“别看。”白薇轻轻捂住她的眼睛，加快了脚步，“快点走，到了安全区就好了。”
可“安全区”真的安全吗？程锦年心里打了个问号。他想起拉贝在上海领事馆说的话，安全区的范围只有3.86平方公里，却要容纳几十万难民，物资匮乏，人手不足，日军的坦克只要一脚油门就能碾平那里的铁丝网。
走出货栈，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条宽阔的马路通向远处的城墙，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穿着长衫的商人，有提着菜篮的主妇，甚至还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学生，看起来竟有几分战前的平和。
“南京城还挺热闹。”老周松了口气，指着城墙说，“你看，上面有守军，应该能守住。”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看见南京城墙上站满了士兵，正扛着沙袋往垛口搬运，加固工事。灰色的城墙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厚重，垛口处隐约能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城外的动静。
“听说守军有十万人呢。”一个路过的商贩插嘴道，挑着的菜担里，蔫了的青菜叶子耷拉着，“日军想打进来，没那么容易！”
林小满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望着城墙上忙碌的士兵，突然想起青浦教会学校里父亲的学生们。那些穿着校服的少年，也曾像这样意气风发地说要参军报国，可飞机投弹时，他们中的大多数连枪都没摸到就倒下了。
“走吧，别停在这儿。”程锦年拉了她一把，目光扫过路边的布告栏，上面贴满了征兵启事和防空通知，最上面的一张用红笔写着：“保卫南京，人人有责”，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脚下突然踩到一张软软的东西。程锦年低头一看，是张被人丢弃的传单，纸张粗糙，印着“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字样，下面是一张简易的地图，用红笔圈出了十几个区域，包括鼓楼医院、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西门子洋行等地方。
“这是……”程锦年弯腰捡起传单，手指抚过那些红圈，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丹青 他认出其中几个地方——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是他战前采访过的学校，里面有大片的草坪和教学楼，适合安置难民；西门子洋行是拉贝先生工作的地方，也是安全区的总部。
“安全区的地图。”张岩凑过来看了一眼，咳嗽了两声，“拉贝先生的秘书李先生应该就在西门子洋行，我们先去那里汇合。”
程锦年却没动，他盯着传单左下角的一行小字——“安全区范围：南至汉中路，北至山西路，东至中山路，西至西康路”。这个范围比他想象的小得多，几乎被日军可能进攻的路线包围在中间。他突然想起那张预言南京的底片，画面里被大火吞噬的区域，似乎和这些红圈有着惊人的重合。
“怎么了？”白薇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程锦年把传单叠起来塞进怀里，指尖有些发凉，“我们快点去西门子洋行，越早找到李先生越好。”
林小满跟在后面，突然停下脚步，从棉袄里掏出柯达布朗尼相机，对着城墙的方向按下了快门。“咔哒”一声轻响，在嘈杂的街道上几乎听不见。
“你拍这个干什么？”白薇有些不解。
“我想记住它现在的样子。”林小满看着城墙上飘扬的国旗，轻声说，“万一……万一以后变了样子呢？”
程锦年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这十六岁的小姑娘比他们任何人都清醒。有些东西，确实需要趁还在的时候赶紧记住。他加快了脚步，怀里的传单硌着胸口，那些红圈像一个个不祥的预兆，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到中山路时，人流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前面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见有人喊“日军飞机来了”。
人群像被捅的马蜂窝，瞬间炸开。挑担子的商贩扔了菜筐就跑，骑自行车的学生猛地拐进小巷，连站岗的士兵都慌了神，扯着嗓子喊“防空洞在那边”。
“蹲下！”程锦年一把将林小满按在墙角，自己张开胳膊护住她，白薇和老周赶紧拽着张岩躲到货摊后面。
头顶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像无数只铁鸟扑扇着翅膀。林小满透过程锦年的胳膊缝往上看，看见三架日军飞机低空掠过，机翼上的太阳旗刺得人眼睛疼。
“轰——”炸弹落地的巨响震得地面发颤，不远处的店铺瞬间塌了半边，浓烟裹挟着碎玻璃冲天而起。
林小满死死捂住耳朵，却听见相机从棉袄里滑出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去抓，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外壳，就被程锦年按住：“别捡！命要紧！”
可她还是挣脱了，在漫天飞舞的尘土里摸到相机，紧紧抱在怀里。飞机己经飞远，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她突然举起相机，对着那片升腾的浓烟按下快门。
“你疯了！”白薇拉她起来，脸上沾着灰，“不怕被流弹打着？”
林小满看着相机里的胶片轴轻轻转动，轻声说：“张老师说，镜头要对着该记的东西。”
程锦年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那张安全区传单。他拽起林小满往小巷跑，怀里的传单被风掀起一角，红圈在硝烟里若隐若现，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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