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油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程锦年眼下的乌青。他正用烧焦的柳枝蘸着桐油，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描——纸上是模仿寺里戒牒的格式，“姓名”处填着“程默”，“籍贯”写着“镇江”，旁边盖着个用萝卜刻的印章，沾了点锅底灰，乍一看竟有几分像真的。
“你这手艺，不去刻假章真是屈才了。”张岩靠在床头，看着他笔下的小楷越来越像模像样，忍不住打趣。他刚喝了碗掺着野菜的稀粥，脸色好了些，正用破布蘸着温水擦相机镜头，玻璃上的雾气慢慢散开。
程锦年没抬头，笔尖在“职业”处顿了顿：“以前在戏班跑龙套时，跟着师傅刻过假戏票。”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为了混进戏院看梅兰芳的戏，用萝卜刻了个章，盖在黄纸上竟蒙混过关，“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这可不是戏票。”张岩把相机藏进床底的木箱，“这是保命符。”
门被轻轻推开，妙音师父端着个木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两套灰布僧袍，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剃刀。“法师让我送来的。”她把僧袍放在桌上，布料粗糙得硌手，“女施主们在后院等着呢，说是……想通了。”
程锦年的心沉了沉。他跟着妙音师父往后院走，路过灶房时，听见白薇的声音：“小满别怕，头发还会长出来的。”
“可是……”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长出来要好久……”
“等长出新头发，”白薇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笑，“我们就去夫子庙吃桂花糖粥，要放双倍的糖。”
程锦年站在柴房门口，看见白薇正坐在小板凳上，妙善师父拿着剃刀站在她身后。林小满蹲在地上，手里攥着白薇剪下来的一绺头发，那头发还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白薇从家里带的香粉味。
“锦年哥。”白薇回头看他，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你说我剃了头，会不会像《红楼梦》里的惜春？”
“像……像个女侠。”程锦年的喉咙发紧，他想起第一次见白薇时，她穿着月白色旗袍，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在百乐门的舞台上弹钢琴，指尖比花瓣还软。
妙善师父把剃刀在火上烤了烤，刀刃映出跳动的火苗：“施主想好了？剃了头，可就没回头路了。”
白薇抓过林小满手里的头发，塞进她的速写本：“留着做个念想。”然后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剃吧。”
剃刀划过头皮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第一缕青丝落下时，林小满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在速写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程锦年别过头，看见柴房的墙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民国二十六年冬，在此避祸”，下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
“好了。”妙善师父用布擦去白薇脖子上的发屑，“去净发池洗一洗吧。”
白薇摸了摸自己的头，头皮泛着青色，像块温润的玉。她走到程锦年面前，突然笑了：“是不是很难看？”
烽火丹青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烽火丹青最新章节随便看！“不……”程锦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用竹片刻的小花，染了点从胭脂盒里刮的红粉，“我在路上刻的，像不像你最喜欢的蔷薇？”
白薇接过竹花，指尖轻轻着花瓣：“等打赢了仗，你要亲手给我戴上真的。”
“一定。”程锦年的声音有些哽咽。
林小满突然站起来，走到妙善师父面前，仰着小脸：“师父，我也要剃。”
“你还小。”妙善师父摸了摸她的头，“不用……”
“我要跟白薇姐一样。”林小满的眼泪还在掉，眼神却很坚定，“这样就没人知道我是女孩了，日军就不会抓我了。”
程锦年心里一揪。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小泥人——是用路上的冻泥捏的，戴着小小的僧帽，眉眼像林小满，“你看，这个小和尚多可爱。”他把泥人塞进林小满手里，“你就做我的小徒弟，跟着我学画画，等安全了，再把头发留起来，好不好？”
林小满捏着泥人，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了些。她翻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画了两个光头的小人，一个高一个矮，旁边写着“白薇姐”和“小满”。
回到西厢房时，程锦年的戒牒己经画好了。他又给张岩画了一张，姓名填的是“张石”，职业写着“郎中”——正好能解释他身上的伤。“寺里的印章有两个，”他指着纸上的萝卜章，“这个是‘栖霞寺藏经处’，给男施主用；那个‘栖霞寺尼众院’，给白薇用。”
张岩拿起戒牒，对着灯光看了看：“日军会信吗？”
“他们看不懂汉字，”程锦年把颜料收进竹筒，“只认印章。上次在安全区，我见过他们查良民证，只要有个红戳子就放行。”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最危险的是寺里的眼线，刚才我看见有个难民总往咱们这边瞟，眼神不对劲。”
张岩把戒牒藏进僧袍的夹层：“小心点总没错。”他突然咳嗽起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程锦年——是那卷藏在难民遗体里的胶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取回来了，“你把这个藏好，比我们的命还重要。”
程锦年接过胶片，入手冰凉。他走到墙角，用铁棍撬开一块松动的砖，把胶片塞进去，再用泥土封好。砖缝里渗出点点湿气，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落在那两张戒牒上。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栖霞寺”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三个沉默的誓言。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两下，己是二更天了。
程锦年看着桌上的僧袍，突然想起寂然法师的话：“袈裟是用来遮体的，不是用来遮心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带着路上的尘土，却觉得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不管披着什么样的外衣，他们要做的事，从来都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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