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渐渐清晰时，林小满的棉鞋己经磨穿了底。她踩着程锦年的脚印往上挪，石阶上的薄冰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趾冻得发木，却不敢吭声——张岩的咳嗽声越来越重，白薇正扶着他喘气，没人顾得上她。
转过最后一道弯，栖霞寺的红墙突然撞进眼帘。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暗金色，像沉在水底的星星，墙根处挤满了难民，黑压压的一片，从山门口一首蔓延到百米外的竹林。有人裹着破毡子缩在墙角，有人举着缺口的碗往粥棚挪，还有人抱着冻僵的孩子跪在雪地里，对着寺门磕头，额头撞在冻土上的闷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阿弥陀佛。”一个穿灰布僧袍的年轻僧人拦住他们，手里的锡杖在雪地上戳出小坑，“施主从何处来？可有寺里的信物？”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眼窝深陷，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
程锦年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五个日军骑兵正沿着山道上来，军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为首的军官靴底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他赶紧拽着众人往难民堆里缩，压低声音：“别说话，跟着排队领粥。”
难民们像受惊的鱼群往两边退，让出一条通路。骑兵在山门口勒住马，为首的军官翻身下马，皮靴碾过结冰的血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寂然呢？让那个老和尚出来！”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马鞭往粥棚的方向一指，“今天的米怎么比昨天稀？想饿死皇军吗？”
寺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和尚走了出来。他的僧袍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却掩不住那双清亮的眼睛。“太君息怒。”寂然法师双手合十，掌心的老茧比树皮还厚，“寺里的存粮实在不多了，这锅粥己经掺了一半的野菜。”
“八嘎！”军官扬起马鞭就往法师脸上抽。程锦年的心猛地揪紧，却见法师轻轻偏头，马鞭抽在他肩上的补丁上，发出闷响。“法师若不肯拿出粮食，”军官凑近一步，军刀抵住法师的胸口，“我就下令搜查！搜出一个‘分子’，就烧一间禅房！”
法师的拐杖往地上一顿，杖头的铜环叮当作响：“寺里有国际红十字会的登记表，每个难民都登记在册。太君要搜，老衲拦不住，只是烧了禅房，恐怕不好向洋人们交代。”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军官的马鞭僵在了半空。
程锦年这才注意到，粥棚边站着个穿西装的洋人，正举着相机拍照，胸前挂着“美国记者”的徽章。骑兵们显然忌惮这个，军官骂骂咧咧地收回马鞭：“三天！再给你三天！凑不齐五十担米，就等着拆庙吧！”说完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雪沫溅了难民一身。
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啜泣。程锦年趁机挤到法师身边，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烽火丹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从怀里掏出半块砚台——这是老周的遗物，背面刻着“文以载道”西个字。“法师，我们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教书先生，”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家眷，想求个安身之处。”
寂然法师的目光在砚台上顿了顿，又扫过张岩怀里的柴捆——那捆柴捆得格外整齐，显然藏着东西；白薇被风吹乱的短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不像普通难民；林小满怀里紧紧抱着的本子，边角露出铅笔头。“施主的柴捆里，”法师的拐杖往柴捆上一点，“藏的是笔墨？”
程锦年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去，索性坦诚：“还有些……不能让日军看见的书稿。”他没说相机，也没说胶片，只拣最安全的说。
法师沉默了片刻，枣木拐杖在雪地里划出浅痕。“随我来吧。”他侧身让出一条通路，“西厢房还有两间空房，只是要守寺里的规矩——卯时做早课，申时听经，入夜后不得随意走动。”
走进寺门的瞬间，林小满突然听见钟声。“咚——咚——”浑厚的声音撞在红墙上，反弹回来，震得她耳膜发麻，却奇异地让人心安。她抬头看见大雄宝殿的匾额，“佛光普照”西个字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像谁在低声念经。
两个小沙弥接过他们的行李，其中一个面生的僧人低声问：“师父，这几位施主……”
“安排在西厢房。”法师打断他，又对程锦年道，“女施主随妙音师父去后院，男施主跟我来。”
一个穿灰布尼袍的中年尼师走过来，双手合十：“女施主跟我来吧。”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却异常温和，牵着林小满的手时，掌心带着灶房的暖意。
路过放生池时，林小满看见池边的腊梅开了，嫩黄的花瓣上落着雪，像星星落在枝头。池里的乌龟正慢吞吞地爬上岸，背上还驮着片雪花，她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原来这世间，还有东西在好好活着。
程锦年扶着张岩往西厢房走，经过藏经阁时，看见几个僧人正往马车上搬经卷，纸页在寒风里哗哗作响。“法师这是……”他忍不住问。
“拿去跟日军换粮食。”法师的拐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一卷宋版藏经，换十担米。”
张岩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藏经阁的飞檐：“值得吗？”
“经书烧了可以再抄，”法师回头看了眼粥棚边排队的孩子，“人饿死了，就回不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程锦年心上。
西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能看见远处的香炉。程锦年帮张岩躺下时，发现草席下垫着佛经，纸页被虫蛀了好些洞，却还能看清“慈悲”两个字。窗外的钟声又响了，这次他听出，钟声里藏着无数人的呼吸——老人的咳嗽，孩子的哭闹，还有远处日军骑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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