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的南京，像一口倒扣的黑棺材。程锦年扶着张岩，白薇牵着林小满，西个人影猫着腰钻进排水道的入口。污泥没到脚踝，腥臭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头顶不时有冰冷的污水滴落，砸在脸上像小针扎似的疼。
“踩着我脚印走。”程锦年的声音在狭窄的水道里回荡，带着嗡嗡的回音，“别碰两边的墙，有碎玻璃和钉子。”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根捡来的铁棍，时不时探探前面的路。
林小满紧紧抓着白薇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冷汗。黑暗中，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污泥被踩碎的“咕叽”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那是日军养的狼狗，专用来搜寻躲藏的难民。她想起上次在废墟里看到的狼狗，正叼着一只小孩的鞋子，牙齿上还沾着血，吓得她赶紧把脸埋在白薇的背上。
钻出排水道时，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似的。秦淮河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冰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破棉袄、烂菜叶子、断了腿的板凳，偶尔还能看见冻在冰里的手或脚，像丑陋的雕塑。
“别看。”白薇猛地捂住林小满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往冰面上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见一件熟悉的月白色旗袍，被冻在冰里，领口的盘扣还是她亲手缝的样式——那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同学苏曼丽，去年圣诞节还穿着这件旗袍，在舞会上弹钢琴。
程锦年扶着张岩往岸边的芦苇丛走，每一步都异常小心。雪地上的脚印很容易暴露行踪，他们只能踩着石头和枯枝前进。张岩的伤口又开始疼，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却咬着牙没哼一声，只是把怀里的柴捆抱得更紧了——那里面藏着他用命换来的胶片的秘密。
“停下！”程锦年突然按住众人，往芦苇深处缩了缩。远处的桥头上，两个日军哨兵正端着枪来回踱步，军靴在冰面上打滑，嘴里骂骂咧咧地踹着身边的难民。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给哨兵磕头，额头磕在冻硬的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太君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她的声音嘶哑，怀里的孩子冻得哇哇大哭，“我男人在栖霞寺，我要去找他……”
哨兵却狞笑着抢走她怀里的孩子，把哭闹的婴儿往冰面上扔。孩子在冰上爬了几步，小手抓着冰面，哭得撕心裂肺。哨兵们发出刺耳的哄笑，还用枪托捅着女人的后背，逼她看孩子在冰上挣扎。
林小满在白薇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浸湿了白薇的衣襟。她想喊，想冲出去把孩子抱回来，却被白薇死死按住，嘴也被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别出声。”白薇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哭腔，“想想张老师的相机，想想我们要去的地方。现在出去，我们都会死，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程锦年的手按在小腿的短刀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见那个女人疯了一样扑向哨兵，被一枪托砸倒在地，鲜血溅在冰面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不能冲动，为了怀里的地图，为了柴捆里的秘密，为了身边这三个需要他保护的人，他必须忍。
等哨兵押着哭晕的女人走远，他们才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继续沿着河岸走。林小满的鞋早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却不敢说，只是把怀里的速写本往衣服里又塞了塞——那里夹着片干枯的虞美人花瓣，是她上个月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废墟里捡的，花瓣边缘还带着点暗红的印记。
路过一片被炸毁的民宅时，突然从断墙后冲出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手里挥舞着根木棍，嘴里大喊着：“我的女儿！还给我的女儿！”他的头发像一蓬枯草，脸上满是血污，眼睛通红，看起来像疯了一样。
“是疯子。”程锦年把林小满和白薇护在身后，低声说，“别跟他对视，快走。”
可那男人却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林小满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你看见我女儿了吗？穿红棉袄的，扎两个小辫，跟她一样高……”他指着林小满，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又被疯狂取代，“他们把她带走了！那些畜生把她带走了！”
“放开她！”程锦年一拳打在男人脸上，把他推开。男人倒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朝着日军巡逻队的方向跑去，嘴里还在喊：“我知道你们把她藏在哪了！我要去找她！”
“不好！”程锦年拽起林小满，“快走！他会引来日军的！”
张岩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城墙：“看。”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墙上插着一排人头，头发被风吹得乱舞，像挂在那里的灯笼。太阳刚升起来，金色的光落在人头上，照得眼睛里的白仁格外刺眼。林小满终于忍不住，趴在白薇怀里哭出声来。这次白薇没有捂她的嘴，只是抱着她，眼泪也无声地往下掉。
程锦年看着那排人头，又看了看怀里的地图，突然把张岩的柴捆往自己肩上扛了扛：“还有三里地，到了栖霞山脚下就安全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海神针，稳住了所有人慌乱的心。
西个人影在晨光中继续前行，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只有秦淮河上的薄冰，还映着那些不忍卒睹的景象，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林小满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等数到第一百步时，她突然觉得手里的速写本变得滚烫，像揣着一颗小小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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