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潮湿的霉味、淡淡的血腥气，还有张岩伤口发炎的脓臭味，混在一起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堵得人胸口发闷。程锦年用手指抠了抠通风口的缝隙，外面传来的皮鞋声比昨天更近了，甚至能听见汉奸谄媚的吆喝：“皇军说了，只要把藏起来的‘分子’交出来，家家户户都有米领！”
“呸！”张岩躺在草堆上，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牵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这帮狗东西，早晚得让炮弹炸烂舌头！”他的声音还带着高烧未退的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白薇赶紧往他嘴里塞了块冰糖——这是她从拉贝先生那里软磨硬泡讨来的，据说能润喉。“少说两句吧。”她用布蘸着雪水，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保存点力气。”
张岩含着冰糖，眼神却没离开通风口的方向。那里透进来的微光忽明忽暗，映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显得格外憔悴。“你听。”他突然抓住白薇的手腕，“脚步声停在巷口了。”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地下室里只剩下火塘里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外面的皮鞋声确实停了，接着是木门被粗暴踹开的巨响，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尖叫——是隔壁的王婶家。
“搜！给我仔细搜！”日军的吼声像炸雷一样响，“凡是青壮年男子，通通带走！”
林小满吓得往程锦年怀里缩，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她的速写本从怀里滑出来，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画着的太阳——那是她昨天刚画的，金色的光芒涂得格外用力，几乎要戳破纸页。
程锦年捡起速写本，悄悄塞进她怀里，然后从墙角拖出个破木箱。箱子里是老周留下的南京城防图，边角己经被老鼠啃得残缺不全，上面用红铅笔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他摊开地图，手指在城东的位置敲了敲：“必须走。”
“往哪走？”白薇的声音发颤，她刚听见隔壁传来王婶凄厉的哭喊，“外面到处都是日军……”
“栖霞寺。”程锦年的声音异常坚定，目光扫过地图上的标记，“昨天后半夜，王大爷冒着雪送来半袋土豆，他说栖霞寺的寂然法师还在收留难民，日军暂时没敢动那里。”
“王大爷？”林小满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就是那个总给我们送炒米的老爷爷？他没事吧？”
“没事，他说他有良民证，日军查得松。”程锦年想起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在雪地里几乎要被冻成冰雕，却还是把土豆往他怀里塞，“他说寂然法师用寺里的藏经和香火钱，跟日军换了张‘安民告示’，暂时能保平安。”
“用藏经换平安？”张岩冷笑一声，咳嗽起来，胸口的绷带立刻渗出暗红的血，“那跟把刀架在脖子上，求人家别砍有什么两样？”
“至少现在是安全的。”程锦年把地图折成小块塞进怀里，“王大爷说山后有暗道，真要是出事能往山里撤。总比在这儿等着被一锅端强。”他看向白薇，“你和小满……”
“我知道该怎么做。”白薇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牛角梳早就断了齿，“到了寺里，我就剃发。”
林小满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白薇姐，你要当尼姑？”
“傻丫头。”白薇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不是当尼姑，是暂时扮成尼师。等把小日本赶跑了，我再留长头发，烫成最时兴的波浪卷，比以前还好看。”她说得轻松，可程锦年看见她捏着衣角的手指，己经把布攥出了褶皱。
外面的搜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日军用枪托砸门的“砰砰”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程锦年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张岩的莱卡相机被藏在掏空的柴捆里，外面裹着破布，看起来就像一捆普通的柴火；短刀被他用布条绑在小腿内侧，走路时几乎听不见声响；给林小满准备的“哑巴男孩”行头——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和一顶旧棉帽，正放在草堆上。
“凌晨西点动身。”程锦年吹灭油灯，地下室陷入一片漆黑，“趁日军换岗的间隙，从排水道钻出去，沿着秦淮河支流走，天亮前必须到栖霞山脚下。”
黑暗中，没人再说话。张岩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大概是止痛药起了作用；林小满把脸埋在程锦年的衣角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敢哭出声；白薇悄悄哼起了《天涯歌女》，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却像根细针，刺破了窒息的沉默。
程锦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皮鞋声。他知道这次转移是场赌博，栖霞寺未必是真正的净土，但至少，那里有钟声，有香火，有一点不像地狱的样子。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指尖触到老周用红铅笔写的“活着”两个字，突然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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