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年在地下室门口等了快两个时辰，每一分钟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攥着短刀的手早己冻僵，却还是不停地往巷口张望，首到看见那个踉跄的身影，才猛地冲出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张岩。
“你可算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扶着张岩往地下室走，“怎么样？没被发现吧？胶片呢？”
张岩没有回答，只是任由程锦年把他扶进地下室。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他的棉袄湿透了，一半是雪水，一半是酒液，胸口的血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张老师！”白薇和林小满赶紧围上来，白薇递过一块干布，“快擦擦，别冻着了。”
张岩接过干布，却没有擦脸，只是缓缓抬起手，将怀里的空相机解下来，递到程锦年面前。相机的金属外壳沾着雪水和血渍，显得格外沉重。
程锦年接过相机，愣住了：“胶片呢？”
张岩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似乎想解释，可嘴唇动了半天，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头，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像个被掏空的木偶。
林小满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心里一紧：“张老师，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无论他们怎么问，张岩都不再出声。他只是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偶尔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白薇端来一碗热米汤，想喂他喝，却被他轻轻推开。她叹了口气，拿起干布，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脸上的酒液和污垢。当布擦过他的眼角时，她突然停住了——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布上，迅速晕开。
她掀开他埋着头的手臂，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张岩的脸上满是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珠，滴落在草堆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却空无一物，只有泪水不停地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
“张老师……”白薇的声音哽咽了，她这才发现，张岩的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草堆上，染红了一小片枯草。
“他这是怎么了？”林小满看着这一幕，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是不是受刺激了？”
程锦年蹲在张岩面前，轻轻掰开他的拳头。掌心的伤口很深，指甲印嵌在肉里，触目惊心。“他看到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程锦年的声音低沉而沉重，“那些画面……把他伤着了。”
他想起自己在战场上看到的尸山血海，想起那些被炮弹撕碎的战友，知道有些景象会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里，永远无法磨灭。张岩用镜头记录罪恶，却也让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承受了最残酷的凌迟。
白薇找来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帮张岩包扎掌心的伤口。他没有挣扎，任由她摆弄，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悲鸣。
“哭出来吧。”程锦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柔，“哭出来会好受点。”
张岩却猛地咬住嘴唇，把呜咽咽了回去，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他似乎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那些痛苦和愤怒，随着泪水无声地倾泻。
林小满突然想起那张染血的乐谱，想起自己画下的十字架与断枪。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烽火丹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看着张岩无声流泪的样子，突然明白：有些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甚至无法用眼泪宣泄。那是种钝刀子割肉的疼，藏在骨头缝里，一动就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她悄悄退到角落，从怀里掏出那本被体温焐热的速写本。纸页边缘己经磨得起了毛，翻到画着十字架的那页时，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片干枯的虞美人花瓣，夹在纸缝里，边缘还带着点暗红的印记。
这是上个月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废墟里捡的。那时炮火刚停，她在断墙下看到个穿学生制服的姑娘，胸口插着半朵虞美人，血把花瓣染成了深紫色。她没敢碰那姑娘，只小心翼翼摘下那半朵花，夹进了本子。
“原来画下来也没用。”林小满用铅笔尖轻轻戳着花瓣，墨痕在纸上洇出小小的圈。她画过被炸毁的教堂，画过逃难的人群，画过老周眼镜上的裂痕，可那些线条怎么也描不出真正的绝望。就像现在，她看着张岩攥出血的拳头，看着他眼眶里打转的泪，却连一根像样的线条都画不出来。
“给。”白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过块烤热的土豆，“张老师这样，咱们更得撑住。”
林小满接过土豆，烫得指尖发疼，心里却突然亮了点。她想起张岩教她的：“镜头要对准光，哪怕只有一点点。”她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先画了个小小的相机，镜头对着漫天飞雪，再画了只手，正把胶片塞进老人的棉袄，最后在角落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虞美人，花瓣上点了三个小小的光斑。
“这是……”白薇凑过来看，突然明白了什么，眼圈红了，“你想把这些记下来？”
“嗯。”林小满点头，铅笔在相机旁边画了串省略号，“等以后……等能看到太阳了，就把这些拼起来。”
这时程锦年走了过来，手里捏着块碎镜片，正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张岩藏胶片的地方，恐怕要出事。”他指着镜片里映出的窗缝，“刚才听见日军在搬尸体，说要拉去江边填坑。”
白薇的脸瞬间白了：“那胶片……”
“不知道。”程锦年把镜片放下，声音沉得像冰，“只能等。”
林小满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在虞美人旁边画了辆卡车，车厢里画了个小小的十字。她不知道那具藏着胶片的遗体会不会被装上卡车，不知道胶片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可她想画下来，像张岩按下快门那样，把这点渺茫的希望钉在纸上。
角落里的张岩突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林小满赶紧跑过去，只见他抬起头，眼睛里虽然还蒙着泪，却有了点光。他看着林小满手里的速写本，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您是说……胶片很安全？”林小满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用气声说：“记着……光……”
光。林小满心里猛地一颤。她低头看了看速写本上的光斑，又抬头看了看油灯跳动的火苗，突然抓起铅笔，在纸页最上方画了个大大的太阳，光芒像触角一样伸展开，把相机、卡车、虞美人都圈了进去。
张岩看着那轮太阳，眼角的泪终于滚落下来，这次却带着点释然的轻响。林小满突然懂了，有些痛苦确实说不出口、哭不出来，但只要心里还燃着点光，就能在黑暗里挪着步子往前走——就像张岩藏起的胶片，就像她画下的太阳，就像这片土地上所有没被冻僵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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