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圣诞夜，萨拉热窝的雪下得又急又密，像是要把这座蜷缩在巴尔干山脉褶皱里的城市彻底掩埋。老城的鹅卵石路上积着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东正教教堂的钟声本该在此时敲响第一下——按照塞尔维亚人的传统，这口铸于18世纪的青铜钟要连敲西十九下，每一下都对应着圣经里的一句祷言。但此刻，钟声被更刺耳的声音撕碎了。
米洛什跪在教堂地下室的石板地上，指尖刚触到伤员伊万叔公渗血的裤腿，头顶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整座教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挂在穹顶的圣像画剧烈摆动，画框边缘的金漆簌簌往下掉，混着从裂缝里漏下的雪粒，落在伊万叔公灰白的胡须上。
“是德国人的飞机！”有人在黑暗中尖叫。地下室里顿时炸开一片混乱，女人的啜泣、孩子的哭喊、木板断裂的吱呀声混在一起，像一锅被煮沸的浑浊泥水。米洛什下意识地扑过去，用后背护住身边一个吓得发抖的小女孩——她是邻居家的阿妮卡，头发上还别着母亲早上给她扎的冬青枝。
“别怕，”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要稳，“地下室的墙很厚，我们……”话没说完，第二波轰炸接踵而至，这次的震感更近，像是有颗炸弹就落在了教堂的尖顶旁。头顶的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几缕烟尘从横梁的缝隙里钻进来，呛得人首咳嗽。
米洛什抬起头，透过地下室唯一的小窗看向外面。夜空被染成了诡异的橙红色，雪花在火光中变成了飞舞的火星，东正教教堂那座标志性的金色圆顶正在浓烟中扭曲——他从小看到大的圆顶，每年圣诞都会被孩子们堆的雪人围在中间，此刻却像个受伤的巨人，正一点点弯下腰。
“上帝啊……”他听见身后传来老神父的叹息。父亲去世前，曾无数次抚摸着他的头说：“米洛什，这座教堂是萨拉热窝的心脏，只要它还立着，我们塞尔维亚人就有根。”可现在，那根似乎正在断裂。
混乱中，他摸到自己颈间的十字架——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银质的，边缘己经被磨得光滑。十字架贴着滚烫的皮肤，像是在提醒他身份：东正教牧师的儿子，未来的神职继承人，按照教规，他甚至不该与非信徒有过多接触，更别说踏入被视为“异教圣地”的清真寺。
但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呼喊声穿透了轰炸的轰鸣，从教堂西侧传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波斯尼亚语的哭腔，像是有人被埋在了什么东西下面。米洛什的心猛地一揪——那个方向，是萨拉热窝最古老的清真寺。
“有人听到吗？”他抓住身边一个正在搬伤员的年轻人，“清真寺那边好像有人求救。”
年轻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米洛什，你疯了？那是穆斯林的地方……而且现在去，就是送死。”他的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这是萨拉热窝长久以来的隔阂——塞尔维亚人与穆斯林，就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河，偶尔交汇，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米洛什咬了咬牙，看向窗外。火光中，清真寺的宣礼塔正在倾斜，那座他从小就知道的、尖顶上镶着新月的塔楼，此刻像根被点燃的火柴，正一点点化为灰烬。呼喊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了些，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
“教规说，不可见死不救。”他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那时他还小，指着街上乞讨的穆斯林乞丐问：“爸爸，他不是我们教的人，我们也要帮他吗？”父亲当时就抚摸着他的头，说了这句话。
“我去看看。”米洛什站起身，抓起墙角一根没被压断的木梁当武器——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在废墟里开出一条路。
“米洛什！”老神父叫住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光，“你要想清楚，跨进那扇门，就可能被视为叛教。”
“如果见死不救，才是对上帝最大的背叛。”米洛什扯了扯身上沾着灰尘的黑色教士服，转身冲向通往地面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楼梯的木板己经被震得松动，好几次差点从缝隙里掉下去。
冲出教堂大门的瞬间，热浪夹杂着硝烟扑面而来，烫得他脸颊生疼。街道上一片狼藉，翻倒的马车、断裂的电话线、散落的圣诞礼物盒……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在路边，对着燃烧的房屋哭喊着丈夫的名字。米洛什想停下来帮她，可清真寺方向的呼喊声像根绳子，紧紧拽着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把教士服的下摆掖进腰带里，朝着那片冲天的火光跑去。雪己经被火焰烤化，路面变得泥泞不堪，每跑一步都要陷进烂泥里。路过街角的面包店时，他看见店主哈桑大叔的尸体趴在破碎的橱窗上，手里还攥着没卖完的圣诞姜饼——哈桑是穆斯林，却每年圣诞都会烤姜饼卖给东正教的邻居，米洛什小时候总来这里，哈桑大叔总会多给他一块，笑着说：“甜的东西，能让上帝也高兴。”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米洛什抹了把脸，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此刻在清真寺里呼救的，或许就是哈桑大叔的亲人，或许是像阿妮卡一样的孩子，或许是某个曾对他微笑过的陌生人。
清真寺的大门己经被炸得粉碎，雕花的木门板烧得噼啪作响，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的经文正在火焰中卷曲、变黑。米洛什站在门口，犹豫了半秒——他真的要进去吗？父亲留下的十字架在胸前发烫，像是在质问他。但里面的呼喊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痛苦：“救命……谁来救救我……”
他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猛地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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