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寺的正殿己经塌了一半，巨大的石柱从中间断裂，露出里面灰黄色的石芯，像被拦腰斩断的巨人骨骼。穹顶的彩绘玻璃碎了一地，阳光（如果此刻还有阳光的话）本应透过这些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就像米洛什小时候偷偷趴在墙外看到的那样——那时他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被父亲发现后狠狠骂了一顿，说那是“不该窥探的异教之地”。
可现在，这里只有一片火海。燃烧的地毯发出刺鼻的气味，经文挂毯的碎片在火中飞舞，像一群垂死的蝴蝶。米洛什捂住口鼻，在浓烟中摸索着前进，呼喊声似乎来自大殿左侧的角落。
“喂！有人吗？”他用波斯尼亚语喊道，这是萨拉热窝通用的语言，他说得不算流利，带着明显的塞尔维亚口音，“我来救你了！”
“别过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回应道，“走开……”
米洛什循声跑去，绕过一根正在燃烧的横梁，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女孩被压在半塌的石墙下，右腿被一根粗壮的木梁死死压住，鲜血顺着裤腿流到地上，在泥泞里晕开一片暗红色。她的头巾己经散开，乌黑的长发混杂着灰尘和血污，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像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
“别动，我来帮你。”米洛什蹲下身，试图搬动那根木梁。可木梁太沉了，他使出全身力气，也只让它微微抬起了一寸。女孩疼得闷哼了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白费力气了，”女孩的声音带着嘲讽，用的是波斯尼亚语，但语气里的敌意却不需要翻译，“你们塞尔维亚人，不就盼着我们死吗？”
米洛什的动作顿住了。他这才注意到女孩的穿着——深蓝色的长袍，虽然沾满了污渍，但能看出是穆斯林女性的传统服饰。而他自己，黑色的教士服虽然脏了，胸前的十字架却在火光中格外显眼。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趁火打劫的塞尔维亚民兵——最近城里总有些极端分子，借着战乱袭击其他教派的人。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米洛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他想起以前听穆斯林邻居说过的问候语，深吸一口气，用生硬的阿拉伯语说：“平安与你同在（Salam alaykum）。”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显然，她没料到一个东正教教士会用穆斯林的问候语跟她说话。她的目光落在米洛什胸前的十字架上，又移回他的脸，迟疑了片刻，才用同样生涩的阿拉伯语回应：“也愿平安降临于你（Wa alaykum as-salam）。”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没有敌意，没有戒备，只有一句跨越了宗教藩篱的问候，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轻轻回荡。
米洛什松了口气，重新抓住木梁：“我叫米洛什，你呢？”
“莱拉。”女孩回答，声音还是很虚弱，但敌意明显少了些，“这根梁压得太，你一个人搬不动。”
“我试试。”米洛什把教士服的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的胳膊。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教堂的花园里种树，练就了一身力气。他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木梁终于被抬起了半尺。
“快！把腿抽出来！”他咬着牙喊道，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
莱拉咬着牙，忍着剧痛，一点点把被压的右腿往外挪。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可怕的吱呀声，一块燃烧的石块松动了，正朝着米洛什的方向掉下来。
“小心！”莱拉尖叫着，用尽全力推了米洛什一把。
米洛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石块“砰”地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火星溅了他一身。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莱拉，发现她因为用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你怎么样？”他急忙冲回去，再次抓住木梁，“再来一次！”
这次莱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米洛什再次发力，这次他用了巧劲，先把木梁往旁边挪了挪，让莱拉的腿能稍微活动一下。莱拉咬着牙，配合着他的动作，终于把腿抽了出来。她刚一离开，那根木梁就“轰隆”一声彻底垮塌，溅起一片火星。
米洛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莱拉也靠在残墙上，捂着受伤的腿，额头上全是冷汗。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把米洛什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莱拉沾满血污的头巾上；而莱拉的影子，也轻轻覆在米洛什胸前的十字架上。
“谢谢你。”过了好一会儿，莱拉才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焚书之夜》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米洛什摇摇头，刚想说“不用谢”，目光却被莱拉怀里露出的一个小角吸引了。那是一本小册子，封面己经被烧得焦黑，但能看出不是伊斯兰经书常用的绿色或白色，而是一种暗沉的棕色。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莱拉下意识地把小册子往怀里塞了塞，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没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更密集的轰炸声，清真寺的另一角塌了下来，震得地面都在晃。米洛什赶紧站起身：“这里不能待了，我带你出去。”
他蹲下身，想把莱拉背起来。莱拉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靠在了他的背上。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米洛什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脖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花香的味道——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莱拉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玫瑰香水，她一首藏在头巾里。
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莱拉怀里的小册子掉了出来，“啪”地落在地上。米洛什低头一看，瞳孔猛地收缩了——那本烧焦的小册子封面上，虽然字迹己经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字：《雅歌》。
基督教《圣经》里的《雅歌》，一本歌颂爱情的诗篇。
一个穆斯林少女，在战火中拼死护住的，竟然是一本基督教典籍？
米洛什愣在原地，连身后的莱拉催促他快走都没听见。他捡起那本小册子，指尖触到焦黑的封面，烫得像被火燎了一下。书页己经被烧得卷了边，有些地方甚至粘在了一起，但还能看清里面的文字——用塞尔维亚语印刷的，不是拉丁语译本，是他从小就能背诵的版本。
“你……”米洛什转过身，看着莱拉，声音都在发抖，“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莱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她挣扎着想去抢那本书，却因为腿疼没能站起来：“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这是基督教的经书，”米洛什追问，“你的父亲知道吗？”他听说过，有些虔诚的穆斯林家庭，会烧掉所有非伊斯兰的书籍，认为那是“魔鬼的诱惑”。
莱拉的嘴唇动了动，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不是因为腿疼，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一种混杂着委屈、恐惧和倔强的情绪。“我父亲烧掉了所有非伊斯兰的书，”她哽咽着说，“包括我母亲留下的诗集，包括我小时候学字母的课本……这本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米洛什愣住了。他想象不出一个穆斯林女孩，在父亲烧毁异教书籍的火堆前，冒着被责骂甚至惩罚的风险，把一本基督教经书藏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己经没有了质问，只剩下好奇。
莱拉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火光在她的瞳孔里跳跃。她没有回答，反而轻轻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语调，低声念了起来：“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是《雅歌》8章6到7节的内容。
米洛什彻底呆住了。他从小背诵《圣经》，听过无数人朗诵这段经文，包括最虔诚的神父，包括他的父亲，但从未有人像莱拉这样，用一种混合着波斯尼亚语口音的塞尔维亚语，带着伊斯兰经文特有的韵律，把这段话说得如此……动人。仿佛不是在念诵宗教典籍，而是在诉说自己的心事。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胸前的十字架再次变得滚烫，像是在回应着这段跨越了信仰的诗句。
莱拉念完，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被米洛什捡起来的小册子，声音低得像叹息：“我不懂什么教义，也分不清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安拉有什么不同。我只知道，这段话写得真好，好到让我觉得，就算被父亲发现，就算被所有人骂成叛教者，也要把它留下来。”
米洛什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变得陌生又熟悉。她是穆斯林，他是东正教徒；她戴着头巾，他挂着十字架；他们本该是被信仰和仇恨隔开的人，却在这片燃烧的废墟里，因为一本烧焦的《雅歌》，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连接。
“我们得走了。”他把小册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教士服口袋里，然后重新蹲下身，“我背你出去。”
这次，莱拉没有拒绝。她轻轻靠在米洛什的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道——那是他用来擦拭教堂圣像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轰炸声，听着米洛什沉稳的心跳，突然觉得，或许这场灾难，并不全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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