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斯圣山的晨雾总带着松脂与霉味，像修士们厚重的黑袍般裹住整座修道院。米洛什的铁链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步都震得右肩的烙印隐隐作痛——那枚倒置的十字架早己结痂成紫褐色，却总在阴雨天里渗出淡红色的脓水，仿佛在提醒他“叛教者”的身份。
“加快脚步，罪人。”身后的守卫用长矛柄戳了戳他的脊梁，“安德隆尼卡修士的鞭子可不认你的眼泪。”
米洛什佝偻着背往前走，羊毛衬衣下的脊背还留着上星期的鞭痕。那些交错的血痂与烙印重叠，活像幅被雨水泡烂的受难图。他不敢回头，只盯着石板缝里钻出的苔藓——在波斯尼亚，这种潮湿的绿总会攀附在老磨坊的石墙上，莱拉曾说那是“大地在偷偷呼吸”。
抄经室在修道院最东侧的塔楼里，十二扇高窗镶着彩色玻璃，阳光透过时会在羊皮纸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米洛什被推进门时，己有七个囚徒坐在橡木长桌前，每个人的手腕都锁在桌腿的铁环上。安德隆尼卡修士坐在首座，黑袍上绣着银线十字架，鼻梁上架着副铜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结了冰的湖水。
“今天的任务是《约翰福音》第三章。”他用骨节突出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范本，“谁的字母歪了半分，谁的墨水晕了半毫，就去冰窖里清醒一夜。”
米洛什被按在最角落的位置，铁环“咔嗒”一声扣住他的手腕。桌上摆着削尖的羽毛笔、装着黑墨水的牛角壶，还有块压纸用的黄铜镇尺，上面刻着“以马内利”的字样。他看着那些工具，忽然想起莱拉的针线包——她总爱在顶针上刻细小的花纹，说是“让针扎下去的时候，能带着点好看的念想”。
“开始吧。”安德隆尼卡修士的声音像冰凌落地。
笔尖触到羊皮纸的瞬间，米洛什的指腹微微发颤。这张来自君士坦丁堡的羊皮纸泛着淡金色，纤维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可他总觉得不如莱拉用来包点心的油纸——那种粗糙的纸上，还留着蜂蜜与阳光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专注于字母的弧度，圣像画般的大写字母在笔下慢慢舒展，墨色均匀得如同修士们的祷词。
抄到第七行时，他的左手悄悄伸到桌下，指尖摸到藏在靴筒里的东西——那是根被精心处理过的羽毛笔。笔杆中段被掏空，里面塞满了赭石磨成的粉末，管口用蜂蜡封住，只留个针尖大的小孔。这是他用三天里仅有的五次“灵魂忏悔”时间做的，每次去窗边“忏悔”，他都假装整理衣领，实则从石缝里抠出一点赭石矿渣，再用牙齿一点点磨成粉末。
“米洛什！”安德隆尼卡修士的声音突然炸响，“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米洛什猛地抬头，发现修士正站在他面前，眼镜片反射着彩色玻璃的光。“对不起，神父。”他垂下眼睑，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我在想经文中的奥秘。”
“异端不配思考奥秘。”修士用眼镜腿挑起他的下巴，“你只需像驴子拉磨般重复圣言，明白吗？”
“明白，神父。”
修士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目光落在那枚倒置的十字架上。“记住这个印记。”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烙印周围的皮肤，“它会跟着你进坟墓，提醒地狱里的恶鬼，你是个连上帝都唾弃的东西。”
米洛什咬着牙没作声，首到修士转身走开，才敢让冷汗滴落在羊皮纸上。那滴汗液晕开一小片墨渍，像朵突然绽放的黑色小花。他慌忙用指尖去擦，却让污渍更大了些——就像那年在莱拉家的果园里，他不小心踩坏了她种的风信子，越是想弥补，越是弄得一团糟。
中午的“圣餐”是黑面包配盐水，囚徒们被允许解开一只手进食。米洛什用没锁的左手掰面包时，悄悄将那支中空羽毛笔换了出来，藏在掌心。他啃着硬得像石头的面包，眼睛却瞟着窗外——远处的海面泛着银蓝色，让他想起莱拉头巾上的刺绣，那片用银线绣的海浪，总在阳光下晃得他睁不开眼。
“看海会让你更想念那些肮脏的勾当，对吗？”邻座的老修士突然开口。他叫格里高利，因在圣经里写反诗被关了十年，据说年轻时去过耶路撒冷。
米洛什警惕地摇摇头。
“别装了。”格里高利压低声音，面包渣从他缺牙的嘴里漏出来，“安德隆尼卡的眼睛长在背上，你那点小动作瞒不过我。”他用沾着盐水的手指敲了敲米洛什的手腕，“但你要记住，圣山的石头都长着耳朵。”
米洛什的心沉了下去，却看见老修士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点东西。是块干燥的苔藓，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把颜料混进这个里。”格里高利的嘴唇几乎不动，“湿的时候看不见，干了才显色——这是沙漠里的基督徒教我的。”
黄昏时分，抄经室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安德隆尼卡修士点燃墙上的火把，火光在彩色玻璃上跳动，将所有人的影子投在石墙上，像一群扭曲的鬼魅。米洛什终于抄到“神就是爱”这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右手的铁链轻轻晃动着。
他忽然想起莱拉第一次念这句经文的样子。那天她偷穿了父亲的长袍，袍子太长，拖在地上像朵黑色的云。她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本破旧的圣经，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睫毛上，让那些金色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神就是爱。”她念完这句，突然抬头对他笑，“可他们说我们的爱有罪，难道神也是罪吗？”
米洛什的喉结动了动，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水汽。他换出那支中空羽毛笔，借着火把的掩护，蘸了点混着苔藓粉的赭石颜料，在经文旁的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野丁香。花瓣的边缘被他故意画得有些卷曲，像被风吹过的样子——就像他最后一次见莱拉时，她发梢被冬风吹起的弧度。
“时间到！”安德隆尼卡修士猛地拍响桌子，“把经书交上来，谁也不准私藏一个字母！”
米洛什慌忙将羽毛笔藏回靴筒，看着守卫收走羊皮纸。当那页带着丁香的经文经过修士面前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可安德隆尼卡只是扫了一眼，就扔到了堆叠的经卷里——在他眼里，这些出自囚徒之手的东西，连被仔细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回牢房的路上，铁链摩擦的声音里混着某种细碎的响动。米洛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火把拉得很长，那枚倒置的十字架烙印在影子上，竟像是正立的。他忽然想起格里高利的话，脚步不由得轻快了些——或许圣山的石头真的长着耳朵，但它们听见的，未必是修士们想让它们听见的。
(http://www.220book.com/book/VCG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