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的月光总带着股铁锈味。米洛什躺在冰冷的石床上,透过铁窗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亮闪闪的光点让他想起莱拉刺绣时用的金线。他悄悄从枕下摸出白天藏起的一小截蜡烛,又从靴筒里取出那支中空羽毛笔,借着月光拧开笔杆——里面的赭石粉末还剩大半,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这是他来到阿索斯圣山的第三个月。最初的日子里,他总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莱拉穿着嫁衣站在雪地里,红盖头下的脸像张白纸。首到有天在抄经时,他看见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雅歌》的书页上投下片粉色光斑,那形状像极了莱拉耳垂上的红晕,他才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牢房和铁链关不住的。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米洛什低声念着经文,指尖在石墙上画着无形的字母。他想起莱拉总爱把这句翻译成波斯尼亚语,说“荆棘里的百合才更懂得阳光的好”。那时他们坐在老裁缝的地窖里,米洛什读圣经,莱拉念古兰经,老裁缝坐在旁边缝衣服,银针穿过布料的声音像在为他们伴奏。
“你在嘟囔什么?”隔壁牢房传来动静,是格里高利的声音。老修士总在深夜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没什么。”米洛什压低声音,“在背经文。”
“背经文需要摸黑画画吗?”格里高利轻笑一声,“我看见你手里的光了,像只萤火虫。”
米洛什沉默片刻,从铁栏的缝隙里递过那支羽毛笔。月光恰好落在笔杆上,能看见上面细密的刻痕——那是他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每道刻痕都代表着思念莱拉的一天。
“这手艺不错。”格里高利接过笔,用粗糙的手指着笔杆,“比我年轻时在亚历山大港见的那些银匠差不了多少。”他顿了顿,突然问,“她有一头黑发,对吗?”
米洛什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画的丁香,花瓣总带着点波浪形。”老修士将笔递回来,“像女人的卷发。”
米洛什的脸颊有些发烫,仿佛被人看穿了心底最深的秘密。他确实在花瓣的弧度里藏了莱拉的影子——她的头发总在洗过之后变得蓬松,发梢卷曲得像水边的芦苇。有次他们在河边洗衣,莱拉的发带掉进水里,米洛什去捞时,不小心抓住了她的头发,那触感柔软得像刚出壳的雏鸟绒毛。
“想让她看见这些花吗?”格里高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圣山的商队下个月要去君士坦丁堡,我认识个卖香料的犹太人,他能把东西带到萨拉热窝。”
米洛什的心猛地一跳,铁链在石床上蹭出声响。“真的吗?”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可这些画在圣经上...”
“谁说要带圣经了?”老修士笑了起来,咳嗽声混着笑意,像风中摇曳的风铃,“你可以画在别的东西上。比如...”他顿了顿,“比如修士们擦桌子用的亚麻布,或者...我的裹尸布。”
“您别这么说。”
“人总有一天要用裹尸布的。”格里高利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但能在死前做点有意思的事,总比对着墙壁发呆强。我年轻时在沙漠里见过苦修的隐士,他们把祷词刻在骆驼骨上,说这样风沙就能带他们的声音去见上帝。”
米洛什攥紧了手里的羽毛笔,笔杆上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莱拉的针线包,想起她总说“线要藏在布里,爱要藏在心里”。或许真的可以,或许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思念,真的能借着某种隐秘的方式,穿越山海找到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焚书之夜接下来的日子里,米洛什的抄经工作变得像场精密的仪式。白天,他用正规的墨水抄写圣经,字母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到了夜里,他就借着月光,用赭石颜料在经卷的空白处继续画他的野丁香。
他开始在花瓣的脉络里藏字。最初只是简单的“莱拉”,用阿拉伯文写得极小,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后来胆子渐渐大了,便开始写《雅歌》里的句子——“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这些文字都被他巧妙地融进花瓣的纹路里,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自然的笔触。
有天抄到《路加福音》时,他突然想起莱拉父亲书房里的那幅画——画中圣母抱着圣子,背景是片蓝色的星空。莱拉曾偷偷告诉他,她总觉得圣母的眼神像在哭,“好像知道这孩子将来要受多少苦”。那天晚上,米洛什就在经文旁画了朵含苞待放的丁香,花蕊里藏着句波斯尼亚语:“愿你的苦难少些,再少些。”
安德隆尼卡修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频繁地检查米洛什的经卷,有时甚至会用手指纸面,像是在寻找什么痕迹。有次他拿着那页画了丁香的《约翰福音》,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吓得米洛什手心全是汗。
“这纸的边缘怎么有点发褐?”修士皱着眉头问。
“可能是我不小心沾到了茶水,神父。”米洛什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修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别以为用些小伎俩就能蒙混过关。圣父看得见你心里的污秽,就像看得见深渊里的蛆虫。”他把经卷扔回桌上,墨水瓶被震得摇晃起来,黑色的墨水溅在米洛什的手背上,像滴凝固的血。
那天晚上,米洛什对着那滴墨渍看了很久。他忽然想起莱拉被火焰烧过的裙摆,那片焦黑的痕迹像朵残破的花。他用指甲蘸了点赭石颜料,在手背上画了朵小小的丁香,正好盖住那滴墨渍。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颜料在皮肤上泛着淡红色的光,让他想起莱拉脸颊的红晕。
“格里高利神父。”他轻声唤道。
“嗯?”隔壁传来老修士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您说,爱真的是污秽吗?”
沉默了片刻,格里高利的声音缓缓传来:“我年轻时在耶路撒冷见过个穆斯林女子,她每天都去哭墙祈祷,头巾上绣着大卫之星。有人骂她是异端,可她总说,上帝要是连不同的祷告都容不下,那还算什么上帝?”他顿了顿,“孩子,污秽的从来不是爱,是那些害怕爱的人。”
米洛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个戴着大卫之星头巾的女子,又仿佛看见莱拉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圣经和古兰经。他悄悄用指尖抚摸着手背上的丁香,忽然觉得那枚倒置的十字架烙印也不那么疼了——或许正如格里高利所说,有些东西,比宗教的审判更强大,比铁链的束缚更坚韧。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抄经室时,米洛什正在抄写“爱人如己”这句经文。他在旁边画了两朵依偎在一起的丁香,一朵开得灿烂,一朵半含着苞。在它们交错的根茎处,他用最细的笔触写下:“两海相聚,永不分离。”这是《两海相聚》里的句子,也是他和莱拉最爱的一句。
写完最后一笔,他将羽毛笔凑近烛火,看着颜料在热力下慢慢变深,那些隐藏的文字渐渐浮现出来,像从土壤里探出头的新芽。米洛什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铁链的响动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悦耳的音乐——他知道,这些隐秘的绽放,总有一天会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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