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开始落下时，阿索斯圣山的雾气变得粘稠如蜜。抄经室的石墙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将那些堆叠的经卷洇出深色的水痕。米洛什看着自己抄写的《雅歌》页面边缘泛起潮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格里高利说过，混了苔藓粉的赭石颜料遇水会显形。
“把窗户关上！”安德隆尼卡修士的声音带着烦躁，他正用布擦拭着眼镜上的水汽，“让这些该死的湿气离圣书远点！”
两个守卫慌忙去关高窗，可雨水还是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米洛什看着自己的经卷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那页画满丁香的《约翰福音》就放在最上面，只要一滴雨水落下，那些隐藏的文字就会暴露无遗。
“米洛什，把你的经卷抱到火边烤烤。”安德隆尼卡突然指着壁炉的方向，“要是弄湿了圣言，我就让你在雨里跪到天亮。”
米洛什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抱着经卷走向壁炉时，感觉所有囚徒的目光都落在他背上。火焰的热浪烤得他脸颊发烫，可后背却像结了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页经卷的边缘己经开始发潮，那些淡红色的纹路正在悄然显现。
“动作快点！”修士不耐烦地催促。
米洛什深吸一口气，将经卷的正面朝向火焰，背面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这样既能烘干潮气，又能挡住可能泄露的痕迹。火苗舔舐着羊皮纸的边缘，散发出焦糊的气味，让他想起莱拉裙上被扑灭的火焰——同样的焦灼，同样的恐惧，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滴雨水顺着房梁落下，正好滴在最上面那页《约翰福音》的角落。米洛什眼睁睁看着那滴水珠晕开，露出一道淡红色的曲线，像条突然苏醒的小蛇。
“那是什么？”格里高利突然开口，声音大得有些异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安德隆尼卡修士快步走过来，一把夺过经卷。当他看见那道淡红色的曲线时，眼镜后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是什么鬼东西？”他用手指抚摸着纸面，更多的水痕晕开，露出一片模糊的花纹。
米洛什的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他看见修士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那些被雨水浸湿的地方渐渐显露出完整的轮廓——一朵野丁香的形状在经文旁清晰起来，花瓣的脉络里，隐约能看见细小的文字。
“异端！”安德隆尼卡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将经卷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着，“你竟敢在圣书上画这些污秽的东西！”
羊皮纸在他脚下碎裂，淡红色的纹路混着黑色的墨渍，像朵被踩烂的花。米洛什看着那片狼藉，突然想起莱拉被烧毁的裙摆，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把他拖到惩戒室！”修士咆哮着，黑袍的下摆因动作太大而散开，露出里面绣着的荆棘冠冕，“我要让他知道，玷污圣言的代价是什么！”
守卫们扑上来抓住米洛什的胳膊，铁链在挣扎中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被拖出抄经室时，回头看了一眼格里高利，老修士正用手指在胸前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不是十字架，而是个圆圈里套着十字的图案。米洛什忽然想起莱拉在残页上刻的新月与十字架，眼眶瞬间热了。
惩戒室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带倒刺的鞭子、烧红的烙铁、生锈的铁钳。安德隆尼卡修士坐在唯一的木椅上，手里把玩着那枚用来烫米洛什的倒置十字架烙铁。
“说！你在圣书上写了什么？”他将烙铁凑近炭火，金属渐渐变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气。
米洛什被绑在刑架上，手腕上的皮肤己经被铁链磨破，血珠顺着手臂滴落在地。“我只是画了朵花，神父。”他咬着牙说。
“花？”修士冷笑一声，用烧红的烙铁尖戳向他的肩膀，“那这些字是什么？阿拉伯文！你这个被伊斯兰恶魔蛊惑的叛徒！”
烙铁烫在皮肤上的瞬间，米洛什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比壁炉边的经卷更刺鼻。他看着自己的皮肤在烙铁下皱缩、变黑，那枚原本己经结痂的倒置十字架烙印被重新烫开，鲜血混着脓水涌出来，像朵正在绽放的红玫瑰。
焚书之夜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焚书之夜最新章节随便看！“说不说？”修士又一次举起烙铁。
米洛什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莱拉的脸。她站在雪地里，嫁衣下藏着那本《两海相聚》，睫毛上的雪花像碎钻般闪烁。“我们的秘密比火焰更顽强。”她曾这样对他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只要心里有光，黑暗就追不上我们。”
“我没什么可说的。”米洛什睁开眼，首视着修士的眼睛，“如果你觉得一朵花也是污秽，那只能说明你的心比这烙铁更冷。”
安德隆尼卡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将烙铁狠狠砸在地上，火星溅到米洛什的裤腿上。“好，很好。”他喘着粗气说，“看来普通的惩戒治不了你的异端邪说。明天一早，我会召集全体修士，当着圣像的面，把你那些被玷污的经卷连同你一起烧掉！”
米洛什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努力保持平静。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一刻示弱——为了莱拉，为了那些藏在花瓣里的思念，他必须撑下去。
被拖回牢房时，雨还在下。米洛什躺在石床上，肩膀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朦胧中，他看见格里高利从铁栏的缝隙里递过来一小包东西。“这是没药和橄榄油。”老修士的声音很轻，“抹在伤口上，能让火烧得慢些。”
米洛什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藏的羊皮纸。”格里高利叹了口气，“本想留着自己写点东西，现在看来，还是给更需要的人吧。”他顿了顿，“安德隆尼卡不会等到明天的，他今晚就会去搜查所有经卷。你得想办法把那些画转移出来。”
米洛什看着那包羊皮纸，突然明白了老修士的意思。他挣扎着坐起来，用没受伤的左手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几张干净的羊皮纸，还有一小瓶墨水——不是修道院用的那种，而是带着股松节油气味的颜料。
“这是...”
“画画用的。”格里高利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年轻时学过点圣像画，这点东西还是藏得住的。”他凑近铁栏，“记住，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安德隆尼卡会去查经卷、查你的牢房，但他绝不会去看...”
“看什么？”
“修士们的伙食账簿。”老修士压低声音，“那本记着面包和橄榄油消耗的本子，每天都要经过他的手，可他从来不会仔细看上面的字——对他来说，那些数字比圣言还枯燥。”
米洛什的眼睛亮了。他想起每天晚餐前，安德隆尼卡都会草草签阅伙食账簿，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名字，确实从未被他正眼看过。如果把那些丁香和文字转移到账簿上，或许真的能瞒天过海。
“可我怎么去拿账簿？”
“我己经安排好了。”格里高利拍了拍铁栏，“今晚轮到我去厨房帮忙清点食物，我会把账簿‘不小心’掉在抄经室门口。你明天一早被带去抄经时，就能‘恰好’捡到它。”
米洛什看着老修士布满皱纹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样做对格里高利来说有多危险——如果被发现，老修士会被当成同谋，遭受和他一样的惩罚。
“您不必这样做的。”
“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怕烧了。”格里高利笑了起来，咳嗽声在潮湿的空气里回荡，“但你不一样，孩子。你心里的那点光，不该被这么早就掐灭。”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温柔，“就当是...为了耶路撒冷那个戴大卫之星头巾的女子吧。”
米洛什用没药和橄榄油涂抹伤口，刺痛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借着从铁窗透进来的微光，开始在格里高利给的羊皮纸上重新画那些丁香。肩膀的疼痛让他的手不断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每一笔，都像是在与命运抗争；每一朵花，都承载着穿越山海的思念。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米洛什看着画满丁香的羊皮纸，忽然觉得那些花朵仿佛在晨曦中轻轻摇曳。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折成小块，藏在贴身的衬衣里——那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知道，一场更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心里的光，比安德隆尼卡的烙铁更炽热，比圣山的雾气更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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