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祷的钟声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阿索斯圣山的上空。米洛什被守卫从牢房里拖出来时，发现整个修道院的修士都聚集在庭院里，黑压压的一片，像群等待啄食的乌鸦。安德隆尼卡修士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举着那本被雨水浸湿的《约翰福音》，经卷的边缘还残留着淡红色的丁香印记。
“各位弟兄！”他的声音在晨风中回荡，带着刻意营造的庄严，“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一个披着基督徒外衣的异端！他竟敢在圣书上绘制污秽的图案，书写异教的文字！”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无数双眼睛落在米洛什身上，有愤怒，有鄙夷，也有少数隐藏在黑袍下的怜悯。米洛什被按着头跪在地上，肩膀的伤口在粗糙的石板上摩擦，痛得他几乎要咬碎牙齿。
“把他的经卷都抬上来！”安德隆尼卡喊道。
几个修士抬着一摞经卷走上高台，那些都是米洛什过去三个月抄写的作品。安德隆尼卡拿起一本，翻开其中一页，对着阳光举起——潮湿的纸面上，一朵淡红色的丁香清晰可见，花瓣的脉络里，阿拉伯文的“莱拉”字样像个挑衅的符号。
“看看这个！”他将经卷扔到人群中，“这就是我们日夜看守的罪人干的好事！他用异教的文字玷污圣言，用肮脏的欲望亵渎神灵！”
经卷在修士们手中传递，惊呼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米洛什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石板上微微颤抖，那枚倒置的十字架烙印在晨光中泛着丑陋的紫色。他忽然想起莱拉袖中的残页，想起她用指甲刻下的新月与十字架——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些不被理解的信仰。
“按照圣山的规矩，这种异端应当与他的污秽之作一同焚烧！”安德隆尼卡的声音陡然拔高，“让火焰净化他的肉体，让硫磺烧灼他的灵魂！”
“烧死他！烧死他！”人群中响起整齐的呼喊，像潮水般涌向米洛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等一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声音的来源。修道院院长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袍，手里拄着根雕着橄榄枝的木杖，脸上的皱纹比抄经室的羊皮纸还要多。
“院长阁下。”安德隆尼卡显然没想到院长会出面，语气有些不自然，“这个异端罪有应得...”
“我知道他的罪。”院长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海面，“但圣父教导我们，要宽恕，而不是毁灭。”他走到米洛什面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孩子，你愿意忏悔吗？”
米洛什抬起头，看着院长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只手正轻轻抚摸着高台上的经卷，指尖在那朵丁香上停留了片刻。“我忏悔我不该在圣书上作画。”他说，“但我不忏悔我的思念。”
“放肆！”安德隆尼卡怒吼道。
院长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思念本身不是罪。”老院长的声音很轻，“有罪的是让思念变成仇恨的人。”他转身对安德隆尼卡说，“把火刑改成禁闭吧。在他真正明白圣言的意义之前，就让他在抄经室里反省。”
安德隆尼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院长...”
“这是我的命令。”院长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将那本《约翰福音》收起来，“这些经卷我先保管着。至于你，”他看向米洛什，“去抄经室等着我。”
米洛什被守卫带到抄经室时，阳光正好透过彩色玻璃照在长桌上。他看见桌角放着一本摊开的账簿，上面记着“黑面包五十个”“橄榄油三升”等字样——正是格里高利说的那本伙食账簿。账簿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人频繁翻阅过。
他刚在座位上坐下，院长就推门进来了。老修士将那本《约翰福音》放在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几张羊皮纸——正是米洛什昨晚画满丁香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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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利把这些交给我的。”院长叹了口气，将羊皮纸推到他面前，“他说，与其让这些东西被烧掉，不如让我看看。”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着那些画，“波斯尼亚的野丁香，对吗？我年轻时去过那里，这种花总爱在石缝里开得很旺。”
米洛什惊讶地看着院长，说不出话来。
“别这么看着我。”老院长笑了笑，皱纹里盛着阳光，“我当修士五十年了，见过的异端比你见过的星星还多。但像你这样，把思念画得这么干净的，还是第一个。”他指着一朵丁香，“这花蕊里的字，是《雅歌》里的吧？‘我属我的良人，我的良人也属我’。”
米洛什的眼眶热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保守的老院长，竟然能看懂这些隐藏的秘密。
“安德隆尼卡是个好人，只是被恐惧蒙住了眼睛。”院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年轻时见过宗教冲突，那些鲜血让他觉得，只有绝对的纯洁才能带来安全。可他忘了，上帝创造世界，本就不是为了只有一种颜色。”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空白羊皮纸，“把你的‘异端’写在这里吧，别再污染那些经卷了。”
米洛什看着那些洁白的羊皮纸，突然明白了院长的用意。这是一场交易——用一本正经的抄经，换那些隐秘思念的生存空间。他拿起羽毛笔，蘸了点墨水，却没有立刻下笔。
“您为什么要帮我？”
院长指着窗外的海面：“你看那海水，有咸的，有淡的，有蓝的，有绿的，可最终都汇在一起。信仰也是这样，看似不同，其实都在往同一个地方流。”他顿了顿，“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过一个不该爱的人。她是个犹太姑娘，会用希伯来文唱圣歌。”
米洛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后来她死在大屠杀里了。”院长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勇敢一点，或许...”他摇了摇头，“别重蹈我的覆辙，孩子。有些思念，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米洛什拿起羽毛笔，在空白的羊皮纸上画下第一朵丁香。这次，他没有隐藏，没有伪装，只是让花瓣自然地舒展，让文字清晰地显现。阳光透过彩色玻璃落在纸上，那些淡红色的笔迹仿佛在发光，像莱拉眼睛里的星光。
“安德隆尼卡不会善罢甘休的。”院长看着他作画，“他会去搜查你的牢房，搜查抄经室的每个角落。你那些画在经卷上的丁香，必须尽快转移。”
米洛什的笔尖顿了顿：“我知道该转移到哪里。”他看向桌角的伙食账簿，“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院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好主意。”他拿起账簿，翻到空白的扉页，“这里的纸够厚，能藏住你的秘密。”
那天下午，米洛什假装抄写经文，实则在伙食账簿的空白处重新绘制那些丁香。他用最细的笔尖，将阿拉伯文的情诗、波斯尼亚语的思念，都巧妙地融进花瓣的脉络里。安德隆尼卡果然来搜查了，他翻遍了米洛什的经卷，检查了牢房的每个石缝，甚至用烙铁烫了他的床铺，却始终没注意到那本被米洛什“不小心”掉在脚边的伙食账簿。
傍晚时分，格里高利被允许来送食物。当他看到米洛什将账簿放进修士们每天都会翻阅的文件堆里时，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圣山的石头不仅有耳朵，还有眼睛。”他低声说。
米洛什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感觉肩膀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他知道，这场与偏见和恐惧的角力还远远没有结束，但他不再孤单——有格里高利的帮助，有院长的默许，更有那些藏在账簿里的丁香，带着他的思念，等待着被莱拉看见的那一天。
当夜幕降临时，米洛什在新的羊皮纸上画下了一朵盛开的丁香。这次，他在花蕊里写的不是情诗，而是一句简单的波斯尼亚语：“希望，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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