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雪比峡谷中更深,每一步都陷到膝盖。莱拉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被冻硬的粗布裤子磨得生疼,每走一步都要咬着牙才能忍住不喊出声。年轻的游击队员叫哈桑,是莫斯塔尔人,他几次想背她,都被莱拉拒绝了——她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尤其是在离米洛什越来越近的时候。
“前面就是泽塔河的支流了。”哈桑指着前方一片开阔的谷地,“过了河,再走两里地,就是水磨坊。”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绷带,递给莱拉,“先把脚踝缠上吧,不然到不了地方。”
莱拉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解开靴子。脚踝己经青紫色了,肿得连靴子都快脱不下来。她咬着牙把绷带缠紧,哈桑在一旁用雪块帮她冷敷。“米洛什伤在哪里?”她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颤。
哈桑的动作顿了顿:“子弹擦过他的胳膊,流了不少血,但没伤到骨头。”他抬头看了看莱拉,“他很坚强,一路上都没哼过一声,只是不停地问你的情况。”
莱拉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能想象出米洛什忍着疼痛,却依然牵挂着她的样子。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在被宪兵打得遍体鳞伤时,还不忘托人给她带信,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莱拉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着那朵干枯的丁香花。
“记得。”哈桑肯定地说,“他说,等战争结束了,要在水磨坊旁边种满野丁香,给你建一座全世界最漂亮的小木屋。”
莱拉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个约定,他们只在那本《雅歌》的扉页上写过,米洛什竟然还记得,还告诉了哈桑。这说明,这三年来,他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放弃过他们的希望。
下午,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哈桑说,这场雪可能会下很久,他们必须加快速度。莱拉忍着疼痛,尽量跟上他的脚步。森林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雪花落在树枝上的沙沙声。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但越来越远了,似乎宪兵们己经放弃了追捕。
走到泽塔河支流边时,莱拉愣住了。河面并没有结冰,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冰块,在岩石间冲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河上的木桥早就被炸毁了,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桩,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只能蹚过去了。”哈桑皱着眉说,“河水不深,但很冷,可能会冻僵。”他脱下靴子,试探着往水里走了一步,立刻打了个寒颤,“妈的,比冰块还冷!”
莱拉看着湍急的河水,心里有些发怵。她从小就怕水,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赶集,掉进过村口的池塘,差点淹死。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靠近深水。
“我帮你。”哈桑看出了她的犹豫,走过来想扶她,“抓紧我的手,我们慢慢走。”
莱拉咬了咬牙,点了点头。她脱下靴子,把那朵丁香花和半片《雅歌》书页小心翼翼地放进靴子里,又把靴子系在腰间。当她的脚伸进水里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像无数根针在扎她的皮肤。她忍不住尖叫一声,浑身都在发抖。
“别怕,跟着我。”哈桑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往河对岸走。河水最深的地方没过膝盖,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腿,让他们几乎站不稳。莱拉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哈桑死死拉住了。
走到河中央时,一块巨大的冰块顺着水流冲过来,撞在莱拉的腿上。她疼得眼前发黑,手一松,差点被水流冲走。哈桑赶紧把她拉回来,将她半抱在怀里,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河对岸,莱拉的腿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嘴唇发紫,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哈桑赶紧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又点燃一堆火,让她烤烤。“再坚持一下,水磨坊就在前面了。”他递给她一块干粮,“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莱拉咬了几口干粮,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火光变成了一团团晃动的影子,耳边传来嗡嗡的响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寒冷和疲惫正在一点点吞噬她的意识。
“米洛什……”她对着火光喃喃自语,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倒在了雪地上。在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见米洛什站在火光里,对她微笑,伸出手说:“莱拉,我来接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莱拉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毯,毯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松针味。房间很小,墙壁是石头砌的,屋顶挂着几串晒干的草药,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莱拉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却很亮,像藏着两团火。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下巴上的胡子雪白,一首垂到胸口。
“是您……救了我?”莱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还是没有力气。
老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先把汤喝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在雪地里冻僵了,再晚一步就没命了。”
莱拉接过汤碗,碗是陶制的,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星星,又像花朵。汤里有一股羊肉和草药的味道,喝下去后,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传遍全身,让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哪里?”她问。
“德尔维什修道院。”老人坐在她对面的木凳上,看着她,“在泽塔河的源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莱拉愣住了。德尔维什是苏菲派的苦行僧,他们的修道院通常建在偏远的山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没想到自己会被苏菲派的长老救了。
“是哈桑……把我送来的吗?”她想起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
老人摇了摇头:“我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身边只有一匹冻僵的马。”他指了指窗外,“那匹马我己经救活了,正在外面吃草。”
莱拉的心沉了下去。哈桑呢?他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还有米洛什,他还在水磨坊等她吗?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焚书之夜》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穿着囚服的男人?”她急切地问。
老人的眼神暗了暗:“昨天晚上,我听见水磨坊方向有枪声,去看的时候,只发现了一地的血迹和一个被烧毁的囚车。”他顿了顿,“没看见你说的人。”
莱拉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枪声?血迹?被烧毁的囚车?难道米洛什……她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别太伤心。”老人递给她一块手帕,“战争年代,生死离别是常事。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莱拉接过手帕,上面绣着一个新月图案,是伊斯兰教的符号。她这才注意到,这个修道院里没有十字架,墙上的壁画也很奇怪——画的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却戴着穆斯林的头巾,看起来既像圣母玛利亚,又像伊斯兰教的圣女。
“这壁画……”她忍不住问。
“是我们这里的守护神。”老人平静地说,“既是玛利亚,也是法蒂玛,在神的眼里,所有的信仰都是一样的。”
莱拉沉默了。她从小在东正教的家庭里长大,后来嫁给了穆斯林,对宗教的差异有着深刻的体会。可此刻,看着这幅融合了两种信仰的壁画,她突然觉得,那些差异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心中的爱和善良。
接下来的几天,莱拉在修道院里养伤。老人告诉她,他叫赛义德,是这座修道院的长老。修道院只有他一个人,平时靠采药和耕种为生,很少和外界接触。
赛义德长老的医术很高明,他用草药给莱拉敷脚踝,没过几天,她就能下地走路了。他还教她辨认各种草药,告诉她哪些能治病,哪些能充饥。莱拉学得很认真,她知道,这些知识或许在以后的逃亡路上能用到。
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米洛什。每天清晨,她都会爬到修道院后面的山坡上,往水磨坊的方向眺望,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可每次看到的,都只有茫茫的雪地和寂静的森林。
这天傍晚,莱拉正在帮赛义德长老劈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她心里一动,赶紧跑到门口去看——是哈桑!他浑身是伤,衣服上沾满了血迹,骑着一匹瘦马,摇摇晃晃地进了院子。
“哈桑!”莱拉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样?米洛什呢?”
哈桑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米洛什……他跳崖了……”
莱拉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天我们在水磨坊被宪兵包围了。”哈桑喘着气说,“米洛什为了让我们突围,自己引开了宪兵……他跑到悬崖边,跳了下去……下面是结冰的河……”
莱拉的世界瞬间崩塌了。跳崖?结冰的河?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躺在冰面上的假尸体,那个脸上画着伤疤的陌生男人。原来,米洛什真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知道浑身冰冷,像又掉进了泽塔河的冰水里。赛义德长老走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茶,却被她打翻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她抱着头,失声痛哭,“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好好相爱都不行?”
赛义德长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她哭够了,才缓缓地说:“孩子,痛苦是信仰的试金石。在最深的黑暗里,才能看到最亮的光。”他指着墙上的壁画,“你看,她失去了儿子,却依然相信爱能战胜死亡。”
莱拉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壁画上那个戴着穆斯林头巾的圣母。她想起米洛什写的诗:“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难道……米洛什真的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身边?
“我要去找他。”她突然站起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坚定,“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好好安葬他。”
赛义德长老摇了摇头:“外面风雪很大,而且宪兵还在到处搜查,你出去就是送死。”他看着莱拉,“如果你想活下去,想有机会找到他,就必须留在这里。”
“可我……”
“但你必须立下誓言。”赛义德长老打断她,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这座修道院是苏菲派的圣地,不允许异教徒在这里呼唤别的神。如果你想留下,就必须发誓,永不再呼唤基督之名。”
莱拉愣住了。她是东正教徒,从小就跟着母亲祈祷,呼唤基督的名字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让她永不再呼唤基督之名,就像让她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样难。
“这是唯一的条件。”赛义德长老看着她,“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但必须遵守誓言。”
莱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的风雪。米洛什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过——他在阿索斯圣山抄经时的样子,他在火场里对她微笑的样子,他跳崖前可能露出的决绝的样子。她想起他说过的话:“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信仰。”
现在,轮到她了。
她转过身,看着赛义德长老,从地上捡起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写下一行字:“我愿以沉默为衣。”
这是苏菲派的一句箴言,意思是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信仰,也用沉默来坚守自己的内心。莱拉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誓言,更是一种救赎——她放弃了呼唤基督的名字,却守住了对米洛什的爱,守住了活下去的希望。
赛义德长老看着地上的字,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一丝赞许:“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里的一员了。”他递给她一件灰色的长袍,“穿上它,忘记过去的名字和身份,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莱拉接过长袍,慢慢地穿上。长袍很合身,像一层温暖的皮肤。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苏菲派长袍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又很熟悉。陌生的是这身装扮,熟悉的是那颗依然爱着米洛什的心。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莱拉的心里却不再寒冷。她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会在这里等,等风雪停了,等宪兵离开了,然后去找米洛什——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她都要找到他,告诉他,她遵守了承诺,她一首都在等他,等他们的丁香花再次在春天里绽放。
(http://www.220book.com/book/VCG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