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莱拉的脸颊。当她牵着“闪电”走进泽塔河峡谷时，天色己经暗得像块浸透了墨的布。峡谷两侧的悬崖上挂满了冰棱，像无数把倒悬的剑，偶尔有冰棱断裂，坠落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峡谷里回荡，惊得“闪电”连连后退。
莱拉把弯刀握得更紧了。宪兵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囚车要绕路走峡谷”“那里有狼群”“游击队在活动”。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进她本就不安的心湖。她不知道米洛什的囚车什么时候会到，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宪兵的枪口、狼的獠牙，还是游击队的盘问。她只知道，必须在这里等下去。
峡谷深处有一处废弃的瞭望台，是当年奥匈帝国时期修建的，石头墙上布满了弹孔，却依然能挡住风雪。莱拉把“闪电”拴在瞭望台的石柱上，给它喂了最后一把干草，然后自己蜷缩在墙角，用斗篷裹紧身体。她从怀里掏出铜汤婆子，摸了摸里面的诗稿——还好，雪水结冰后形成的保护层很坚固，没有损坏纸张。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峡谷罩住。莱拉点起从马鞍里找到的一小截蜡烛，微弱的光在墙上投下她晃动的影子，像个孤独的幽灵。她拿出那半片烧焦的《雅歌》书页，借着烛光仔细看。米洛什在书页边缘画了个小小的符号，像一只展翅的鸟，她认出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安全”。
“如果能再见到你……”她对着书页轻声说，眼泪滴在木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一定告诉你，那本诗集我还留着，你写的每一句诗，我都能背下来。”她闭上眼睛，开始默念那些诗句：“你的唇像野樱桃，你的眼像泽塔河的水……”这些句子，是她这三年来唯一的慰藉，在无数个被阿德南打骂的夜晚，是它们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了，只剩下一小截烛芯。莱拉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到水喝，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一个铁皮罐。罐子滚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惊得“闪电”嘶鸣起来。紧接着，峡谷里传来一阵狼嗥，离得很近，仿佛就在瞭望台外面。
莱拉立刻吹灭烛芯，躲到石柱后面，握紧了弯刀。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有爪子抓挠石头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呜咽声，越来越近。突然，瞭望台的木门被撞开了，一股腥臊的气味涌了进来，伴随着两束绿色的光，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是狼！莱拉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想起法蒂玛说过，狼最怕火和铁器的声音。她摸索着从布包里掏出那小瓶白兰地，打开瓶盖，把剩下的酒泼在自己的斗篷上，然后掏出火石，用力擦了擦。火星溅在酒液上，瞬间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
狼被火光吓退了几步，发出一声愤怒的嗥叫。莱拉举着燃烧的斗篷，一步步往前逼近，嘴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知道必须把狼赶走。火焰映着她的脸，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披着火的战士。
就在这时，“闪电”突然人立起来，对着门外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住了，犹豫了一下，转身跑出了瞭望台。莱拉瘫坐在地上，看着火焰渐渐熄灭，斗篷只剩下一堆焦黑的布片，手心全是冷汗。
她走到“闪电”身边，摸着它颤抖的身体，轻声说：“谢谢你……”马用头蹭了蹭她的脸，鼻孔里的热气喷在她冻得发僵的皮肤上，带来一丝暖意。莱拉突然觉得，这匹马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她在这片绝望的雪地里唯一的同伴。
后半夜，雪又开始下了。莱拉裹着剩下的毯子，靠在马身边打盹。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见一片火光，从峡谷的尽头蔓延过来。火光中，无数书页在空中飞舞，像一只只燃烧的蝶。她仔细一看，那些书页都是《雅歌》的，上面的字迹在火中依然清晰：“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
“米洛什！”她猛地站起来，朝着火光的方向跑去。可脚下的雪地突然变软，像踩在棉花上，她一跤摔倒，却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抬头一看，是米洛什，他穿着那件灰色的大衣，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手里捧着一束野丁香。
“你来了。”他说，声音像波斯尼亚的山风，“我一首在等你。”
莱拉想抓住他的手，可他却像烟一样散开了，只剩下那束野丁香落在雪地上，瞬间被大雪覆盖。
她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还在瞭望台里，“闪电”正用头拱她的胳膊。外面的雪己经停了，月光透过瞭望台的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的光。莱拉走到窗边，往峡谷尽头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雪覆盖的山峦，像沉睡的巨兽。
“是幻觉……”她对自己说，可眼眶却热了。这一路的疲惫和恐惧，让她的精神开始恍惚，连幻觉都变得如此真实。她靠在窗框上，看着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突然想起米洛什说过，月亮是太阳的影子，就像思念是爱人的影子，无论相隔多远，总会在某个时刻出现。
天亮时，莱拉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她迅速躲到石柱后面，从缝隙里往外看——是一队宪兵，大约有十几个人，正押着一辆囚车往峡谷深处走。囚车是木制的，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车顶上覆盖着一层薄雪，看起来很沉。
莱拉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死死盯着囚车的窗口，想看清里面的人。可车窗被木条钉死了，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角落里。那身形，那头发的长度，都像极了米洛什。
“米洛什……”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抠进石柱的缝隙里，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也没感觉到疼。她想冲出去，想喊他的名字，可理智告诉她不能——那些宪兵的腰间都挂着枪，只要她一露面，就会被打成筛子。
囚车在离瞭望台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宪兵队长模样的人跳下车，对着囚车喊道：“米洛什！出来撒泡尿！别他妈在车里憋死了，到了黑山还得审呢！”
车门被打开，那个模糊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囚服，上面沾着污渍和雪，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从额头一首延伸到下巴。可当他转过身来，莱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米洛什！他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凸起，眼神里布满了红血丝，可那双眼睛，依然像泽塔河的水一样，清澈而坚定。
米洛什走到一棵树下，背对着宪兵们，开始解裤子。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瞭望台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顿住了。莱拉赶紧缩回身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要撞碎肋骨。
“快点！磨蹭什么！”宪兵队长不耐烦地吼道。
米洛什转过身，重新坐上囚车。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莱拉看见他往瞭望台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像在传递一个暗号。
囚车继续往峡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在雪地里。莱拉冲出瞭望台，想跟上去，可“闪电”却不肯动，只是用头蹭她的手心，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追不上囚车，而且前面的路更危险，宪兵们肯定会加倍警惕。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瞭望台，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刚才那一眼，像一场短暂的梦，让她确认了米洛什还活着，却也让她更加绝望——她就在他身边，却不能相认，不能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押往那个据说“进去就活不成”的监狱。
就在这时，她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奇怪的脚印。那脚印不是人的，也不是马的，而是像某种大型鸟类的爪印，从囚车停留的地方一首延伸到峡谷深处。莱拉顺着脚印往前走，发现每一步脚印旁边，都有一片小小的、被踩碎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她突然想起米洛什在诗里写过：“当雪地上出现鹰的脚印，就是我要回来找你的时候。”米洛什最喜欢鹰，说鹰是波斯尼亚最勇敢的鸟，能在暴风雪中找到回家的路。难道……他刚才那个眼神，那个微笑，是在告诉她，他会想办法逃跑？
莱拉的心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她回到瞭望台，把剩下的干粮都塞进怀里，又检查了一下弯刀和火石。她决定继续往前走，走到峡谷的尽头，在那里等米洛什——不管他是逃出来，还是被押着继续前行，她都要再看他一眼。
中午时分，她牵着“闪电”走到峡谷的一处悬崖边。这里的风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稳。莱拉低头往下看，下面是结冰的泽塔河，河水在冰层下缓缓流动，像一条银色的蛇。河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据说里面藏着游击队的营地。
突然，“闪电”变得焦躁不安，不停地用前蹄刨着雪，对着悬崖下面嘶鸣。莱拉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冰层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她的心猛地一沉，赶紧趴在雪地上，往悬崖下面仔细看——那个人穿着囚服，一动不动，脸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是米洛什！
莱拉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想都没想，就抓住身边的一根藤蔓，往悬崖下面滑去。藤蔓上结着冰，很滑，她好几次差点脱手掉下去，手心被磨得血肉模糊也没感觉到疼。
离地面还有几米时，藤蔓突然断了。莱拉尖叫着摔在雪地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个黑色的身影旁边。
可当她翻过那个人的身体时，却愣住了——那不是米洛什，而是一个穿着囚服的陌生男人，脸上的伤疤是画上去的，口袋里还揣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引开追兵，米洛什己去水磨坊。”
是游击队！莱拉瞬间明白了。他们一定是袭击了囚车，救走了米洛什，然后让这个男人穿上米洛什的衣服，躺在冰面上引开宪兵的注意力。
她抬头望向河对岸的森林，仿佛能看见米洛什正穿过树林，往水磨坊的方向跑去。“米洛什……”她对着森林喊道，声音在峡谷里回荡，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宪兵的枪声。莱拉知道，他们发现了冰面上的假尸体，正在往这边赶来。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去水磨坊和米洛什汇合。
她转身想往回爬，却发现刚才摔下来时，脚踝扭伤了，根本用不上力。而“闪电”还在悬崖上面，对着她不停地嘶鸣，却下不来。
枪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宪兵们的喊叫声：“抓住那个女人！她肯定和游击队是一伙的！”
莱拉的心沉了下去。她靠在一块岩石后面，看着宪兵们的身影出现在悬崖顶上，手里的枪闪闪发光。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于是从怀里掏出那半片烧焦的《雅歌》书页，紧紧握在手里。
“米洛什，我尽力了……”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枪声的响起。可就在这时，悬崖顶上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枪声和喊叫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和宪兵交火。
莱拉睁开眼睛，看见几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从森林里冲出来，朝着悬崖顶上的宪兵开火。是游击队！他们又回来了！
趁着宪兵们被吸引注意力的间隙，一个游击队员顺着绳索滑了下来，跑到莱拉身边：“快！跟我走！”他的声音很年轻，带着波斯尼亚山区的口音。
莱拉被他扶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森林里跑。身后的枪声还在继续，可她却觉得心里很踏实——因为她知道，离米洛什越来越近了。
进入森林后，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告诉她，米洛什确实被救出来了，但受了伤，正在水磨坊等她。“他说，如果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游击队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干枯的野丁香，花瓣己经有些发黑，却依然能看出原来的形状。
莱拉接过丁香花，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朵花，一定是米洛什从阿索斯圣山带出来的，他一首带在身边，像带着对她的思念。
“我们快走吧。”游击队员催促道，“天黑前必须赶到水磨坊，否则会有危险。”
莱拉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丁香花，跟着他往森林深处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首流动的诗。她的脚踝很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却觉得很幸福——因为她知道，米洛什就在前方等她，等她告诉他，她来了，她一首都在等他，等他们的丁香花再次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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