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结冻的车辙时,莱拉才真正意识到,这场追寻从一开始就带着决绝的意味。枣红色的“闪电”喷着白气,鼻孔里凝着细碎的冰碴,每一步都陷进没过马膝的积雪里。莱拉把斗篷的帽子拉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鼻尖,睫毛上己经结了层薄霜,看出去的世界都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白。
出发前,她在厨房的水缸里浸了块布,把那张转移路线图拓印在贴身的亚麻衬衣上。此刻衬衣贴着皮肤,图上的路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条活过来的蛇。莱拉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摸了摸胸口,那里的金线绳结硌着肋骨,提醒她每一个绳结里藏着的话——“我来了”“等我”“丁香开了”。这三句话,是她此刻唯一的信仰。
“闪电”突然打了个响鼻,放慢了脚步。莱拉抬头望去,前方的岔路口立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的字被雪盖住,只露出“莫斯塔尔”三个字的下半部分。她勒住缰绳,从布包里掏出法蒂玛给的羊皮地图。地图边缘己经磨破,上面用红墨水画的路线被雨水浸得发蓝,像一条褪色的血管。按照地图所示,往东南方向走,穿过普利瓦湖的冰面,能比走大路节省半天时间。
可当她看向东南方的天际线时,心却沉了下去。那里的云层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压在连绵的山脉上。法蒂玛说过,普利瓦湖的冰层每年冬天都会裂开,去年就有个牧羊人连人带羊掉进冰窟窿,开春时才在下游被发现,尸体冻得像块透明的水晶。
“走吗?”莱拉低头问“闪电”,马用头蹭了蹭她的膝盖,鼻孔里的热气喷在她手背上,带着一丝暖意。她想起阿米娜的话:“雪会盖住脚印,但盖不住心的方向。”于是她调转马头,朝着普利瓦湖的方向走去。
正午时分,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莱拉停下歇脚,把冻硬的馕掰碎喂给“闪电”,自己则拿出那小瓶白兰地,抿了一小口。酒液像火一样滑过喉咙,暖流传遍全身,却驱不散眼底的寒意。她靠在一棵被雪压弯的松树下,从怀里掏出那半片烧焦的《雅歌》书页。木板上的字迹己经模糊,但“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这句话还能看清,米洛什的笔迹总是这样,带着点倔强的倾斜,像他这个人一样,不肯向任何东西低头。
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雪天。米洛什穿着件灰色的大衣,站在她家后门的丁香树下,手里捧着那本《雅歌》。“等春天来了,我们就去泽塔河的水磨坊。”他把书递给她,扉页上画着一朵小小的丁香,“我己经跟舅舅说好了,他会帮我们准备马车。”当时莱拉接过书,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以为那就是永远。可没等到春天,宪兵就闯进了米洛什的家,说他“私藏异端书籍”,把他拖走时,他还回头对她喊:“等我!”
“我等了……”莱拉对着书页喃喃自语,眼泪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我来等你了……”她把书页重新裹好,塞进斗篷内侧,那里还藏着米洛什的烟盒,烟盒里的丁香花被体温焐得有些软了。
下午,风雪再次袭来。莱拉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总出现幻觉——有时是米洛什站在雪地里对她笑,手里举着一束野丁香;有时是她家的老管家,举着油灯在废墟里找她;最可怕的一次,她看见阿德南骑着黑马追上来,手里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弧。每次从幻觉里惊醒,她都发现“闪电”在原地打转,鼻孔里喷出的白气越来越稀。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走到普利瓦湖的冰面。湖面像一块巨大的黑玻璃,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远处的山影被雪勾勒出锋利的轮廓。莱拉下马,牵着“闪电”的缰绳,用脚尖试探着踩了踩冰层。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有人在耳边磨牙。她从布包里拿出那根用来赶马的木棍,用力敲了敲冰面,声音很闷,说明冰层够厚。
“走吧。”她拍了拍“闪电”的脖子,马却往后退了半步,前蹄在冰上刨出细碎的冰碴。莱拉突然想起米洛什说过,马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她蹲下来,耳朵贴着冰面听——冰层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像远处的雷鸣。
“我们绕路走。”她做出决定时,手指己经冻得无法弯曲。牵着马往回走时,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绕路意味着要多走一夜,但她不能拿“闪电”的命冒险,更不能让自己在离米洛什越来越近的时候,掉进冰冷的湖底。
天黑前,他们在一片松树林里找到避风处。莱拉用木棍清理出一块空地,把马鞍卸下来当枕头,又从马背上的布袋里掏出干草,铺在地上当褥子。“闪电”很乖,自己走到松树边啃食挂着雪的枝条,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像在确认她是否安全。
莱拉把铜汤婆子从怀里掏出来,里面的热水己经凉了大半。她解开夹层,摸出那几张诗稿——米洛什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其中有一句是:“雪落满你的发梢时,我会在泽塔河的源头等你。”泽塔河的源头,正好在莫斯塔尔和波德戈里察之间,离那座废弃的水磨坊不远。
她把诗稿重新折好,塞进汤婆子。这次她往里面灌了些雪,再用棉花塞紧——法蒂玛说过,雪水结冰后能形成天然的保护层,比热水更能保护纸张。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松树干上,看着“闪电”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突然觉得很疲惫。这三年来的隐忍、恐惧、思念,像一场大雪,此刻终于压得她喘不过气。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米洛什被宪兵拖走时,她拼命想冲上去,却被父亲死死拉住。父亲在她耳边吼:“你想让我们全家都死吗?”当时她看着米洛什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家的方向燃起大火,火光映着父亲的脸,一半是红,一半是黑。后来她才知道,是父亲向宪兵告的密,只为了让她能嫁给有权有势的阿德南,保住家族的地位。
“父亲……”她在梦里轻轻念着这个词,眼泪又流了下来。去年冬天,父亲在一次轰炸中被炸断了腿,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每次见了她都只会说:“丁香……莱拉的丁香……”他大概是在后悔,后悔亲手毁掉了女儿的爱情,可一切都太晚了。
半夜,莱拉被冻醒。雪己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像铺了一层银。她看见“闪电”站在月光里,鬃毛上结着霜,像一尊银色的雕像。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狼的嗥叫声,一声比一声近,带着刺骨的寒意。
莱拉立刻站起来,从马鞍旁抽出那把她偷偷带来的弯刀——那是米洛什的父亲留下的,当年他送给她防身,说波斯尼亚的女人都该会用刀。她握紧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狼嗥传来的方向。月光下,树林边缘闪过几对绿色的眼睛,像漂浮的鬼火。
“闪电”突然人立起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狼群似乎被震慑住了,停在原地不敢上前。莱拉趁机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驾!”她一踢马腹,“闪电”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马蹄扬起的雪沫溅在她脸上,带着冰冷的力量。
身后的狼嗥声越来越远,莱拉却不敢放慢速度。月光下的雪地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知道不能停下。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闪电”再也跑不动,在一片开阔的山谷里停了下来,她才发现,他们竟然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普利瓦湖的另一端——这里的冰层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看起来比昨天看到的那片安全得多。
莱拉跳下马,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扶着马脖子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山谷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积雪的声音,像一首低沉的歌。她抬头望向天空,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在东边的天际线处,有一颗星星格外亮,米洛什说过,那颗星叫“引路星”,能指引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她从怀里掏出羊皮地图,借着晨光辨认方向。这里离莫斯塔尔己经不远,按照路线,明天这个时候,她应该能到达泽塔河沿岸的那座水磨坊。只要在那里等到米洛什的囚车,她就能想办法和他见面——哪怕只是看一眼,确认他还活着,也足够了。
莱拉把地图收好,从布包里拿出最后一块馕。她掰了一半喂给“闪电”,自己则小口小口地啃着剩下的一半。馕己经冻硬了,嚼起来像在咬石头,可她却觉得很香,因为这是带着希望的味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莱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把“闪电”牵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自己则躲在岩石的阴影里,握紧了手里的弯刀。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是宪兵的口音。
“……听说那个女人跑了?”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阿德南老爷发了疯似的派人找,悬赏一百金币呢。”另一个声音回答,“不过这鬼天气,估计早就冻死在山里了。”
“最好是这样,不然让她知道米洛什那小子的下场,怕是要更疯。”
“你说那小子真能活着到黑山?”
“悬喽,泽塔河那座桥被游击队炸了,囚车只能绕路走峡谷,听说那里有狼群……”
马蹄声渐渐远去,莱拉却僵在原地,浑身冰冷。泽塔河的桥被炸了?囚车要绕路走峡谷?那座峡谷她知道,是黑山最险的地方,两边是陡峭的悬崖,中间只有一条容得下一辆马车的路,而且据说有游击队在那里活动。
她突然意识到,米洛什可能根本到不了水磨坊。如果囚车改道,她这一路的奔波,岂不是都白费了?更让她心惊的是宪兵的话——“米洛什那小子的下场”,难道他们打算在路上就……
莱拉不敢再想下去,她翻身上马,调转方向,朝着峡谷的方向疾驰而去。“闪电”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急切,跑得比之前更快,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在追赶时间。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的雪地上,除了马蹄印,还有一串细小的脚印——那是阿米娜偷偷跟上来留下的。女孩背着一个比她还大的布包,里面装着她能找到的所有干粮和药品。她怕嫂子一个人走夜路害怕,更怕那些宪兵说到做到,所以悄悄跟在后面,打算在关键时刻保护嫂子。此刻,她正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看着莱拉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小声说:“嫂子,别害怕,我跟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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