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的冬夜总带着一种被烟熏过的焦糊味。1945年1月的这场宴会,连空气里都飘着劣质红酒与火药残渣混合的气息——德军撤走的消息像颗受潮的炮弹,在满城废墟里炸出些零星的狂喜,却没能驱散街巷里积了西年的寒意。莱拉端着铜托盘穿过宴会厅时,裙角扫过满地狼藉的玻璃杯,碎光在她眼瞳里跳着杂乱的舞。
“再给我倒一杯!”阿德南的吼声从人群中央撞过来,震得她手腕一颤。这个穿着镶金边军装的男人,此刻正把一枚德军勋章别在自己胸前,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吹嘘溅在油亮的制服翻领上。“知道吗?那个东正教杂种——米洛什!”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像炫耀战利品般拍着身边宪兵队长的肩膀,“下周就给我押去黑山!那地方的监狱,进去的人就没活着出来的!”
莱拉的脚步顿在原地,托盘边缘的锡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垂下眼帘,看着地面上交错的靴印——德军的马靴、宪兵的皮靴,还有她自己那双绣着野丁香的软底鞋,在这片狼藉里显得像个误入的幽灵。三年前被迫穿上的婚纱还挂在衣柜里,金线绣成的古兰经文早己被泪水浸得发灰,就像她此刻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闷地擂着鼓。
“发什么呆?”阿德南的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呼吸里混着酒精和雪茄的味道,喷在她颈窝处,“是不是觉得你男人很厉害?能让那个勾引你的异教徒永远闭嘴。”他的手指故意着她无名指上的银戒,那戒指内侧刻着的“莱拉”二字,是米洛什当年用一枚旧银币为她打磨的,此刻却像烙铁般烫着皮肤。
莱拉强忍着缩手的冲动,将盛满红酒的玻璃杯递过去:“老爷喝醉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这三年来,她早己学会用沉默和顺从织成铠甲。可当阿德南接过酒杯时,她的手肘突然“不稳”,猩红的酒液瞬间泼在他胸前的勋章上,顺着那些交错的纹路漫开,像一滩突然绽开的血。
“废物!”阿德南怒吼着推开她,莱拉顺势跌坐在地,托盘里的锡壶滚到桌底。她趁势弯腰去捡,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桌角——那里摊着一张揉皱的纸,印着宪兵队的徽章,“转移路线”几个字被酒渍晕开,却依然能看清下面的日期:1月17日,从阿索斯圣山经莫斯塔尔至黑山波德戈里察监狱。
“还不快滚去拿丝巾!”阿德南的皮靴踹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震起一片灰尘。莱拉抱着锡壶站起来,转身时将垂在肩头的丝巾扯下,装作慌乱地去擦他胸前的酒渍。丝巾是米洛什送她的第一份礼物,靛蓝色的绸缎上绣着波斯尼亚的野丁香,此刻被红酒浸透的地方,晕染出一片不规则的深红色,像极了墙上那张被炮火熏黑的巴尔干地图——萨拉热窝在中心,阿索斯圣山在东,黑山在南,而他们曾经偷偷约会的那片野丁香地,早己被战火夷为平地。
“没用的东西。”阿德南一把挥开她的手,将丝巾扔在地上,用靴底碾了碾。莱拉看着那些被踩烂的丁香花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垂下头,掩住眼里翻涌的东西,转身走向后厨时,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围裙口袋里,那枚从桌角顺手牵来的转移令碎片正硌着她的腰,纸边被指甲掐出几道弯弯曲曲的痕,像极了雪地里蜿蜒的足迹。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莱拉在厨房的火炉边守着一锅快烧干的羊肉汤。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她把那片碎纸摊在灶台上,借着跳动的火光反复看——1月17日,还有五天。从萨拉热窝到莫斯塔尔,再到波德戈里察,三百多公里的路,要穿过被大雪覆盖的迪纳拉山脉,那片山脉里藏着游击队的营地、宪兵的哨卡,还有狼群出没的峡谷。
“少奶奶还没睡?”厨娘法蒂玛端着空碗走进来,她的头巾上沾着雪,“阿德南老爷让把剩下的酒送去地窖。”莱拉慌忙将碎纸折成小块塞进围裙内侧,指尖触到皮肤时,像触到一块冰。法蒂玛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这世道,活着就好。”她往火炉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爆开,“我儿子在莫斯塔尔当宪兵,说那里的雪深到能埋住马腿。”
莱拉的心猛地一跳:“莫斯塔尔……最近乱吗?”
“乱得很。”法蒂玛往汤里撒了把盐,“德军走了,游击队和宪兵天天交火,昨天还听说有个女的想闯哨卡,被打死在雪地里了。”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女人家,还是在家待着安稳。”
莱拉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火炉里跳动的火焰。火光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三年前那个夜晚——米洛什被宪兵拖走时,他家书房燃起的大火也是这样,舔舐着书架上那些他们一起读过的书,把《雅歌》的书页烧成一只只黑色的蝶。当时她冲进火场,从余烬里抢出半本烧焦的诗集,此刻那本诗集正藏在她床底的木箱里,和她的嫁妆放在一起。
后半夜,阿德南醉醺醺地被宪兵架回卧室。莱拉替他脱靴时,闻到他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烟盒——那是米洛什最喜欢的牌子,当年他总说这种烟的味道像波斯尼亚的山风。她的手指顿了顿,趁他打鼾的间隙,将烟盒抽出来塞进自己袖口。烟盒内侧,米洛什刻的小丁香花还在,只是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得窗棂咯吱作响。莱拉坐在梳妆台前,借着月光解开丝巾。被红酒浸透的地方己经半干,深红色的印记果然像极了巴尔干地图,萨拉热窝的位置正好是丝巾的穗子处,而黑山的方向,有一根丝线微微凸起——那是她当年亲手绣上去的,本想作为他们私奔的标记,没想到此刻竟成了追寻的路标。
她从镜匣里拿出那片碎纸,用唾液轻轻润湿边缘,一点点拼回完整的形状。转移路线图上,莫斯塔尔到波德戈里察之间有个用红笔圈住的点,旁边写着“停留一晚”。莱拉知道那个地方,是泽塔河沿岸的一座废弃水磨坊,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赶集时路过,那里的石墙上爬满了野葡萄藤,米洛什曾说要在那里为她建一座小木屋。
“米洛什……”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喉咙像被雪堵住一样发紧。三年来,她从没敢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个名字,连在梦里都只是用“他”代替。可此刻,这个名字像一粒火种,落在她冰封的心湖里,瞬间燃起一片滚烫的火。
她打开首饰盒,取出母亲留给他的金镯子。那镯子上镶着七颗蓝宝石,是波斯尼亚最古老的工艺。莱拉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镯子内侧的金线拆下来——那些金线细得像发丝,是当年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说要用来绣一件真正的嫁衣。她将金线在指间绕了绕,想起苏菲派信徒的护身符绳结,那些绳结据说能抵御风雪和邪恶,她要编一个,带着它去找米洛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莱拉己经编好了三个绳结。每个绳结里都藏着一根从烟盒上刮下来的木屑,还有一句她默念的话。第一个结是“我来了”,第二个是“等我”,第三个是他们当年的暗号:“丁香开了”。她把绳结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藏在衣领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金线传来的微凉触感。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莱拉慌忙将首饰盒合上,转身看见小姑子阿米娜站在门口,揉着眼睛,睡衣上还沾着头发。“嫂子,你在干嘛?”阿米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好像听见你在说话。”
莱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了指火炉:“我在给阿德南老爷热汤,他昨晚喝多了。”她拿起汤勺搅动锅里的残汤,蒸汽模糊了她的脸,“你怎么醒了?”
“做了个噩梦。”阿米娜走到她身边,盯着锅里的汤看,“梦见雪地里有好多血,还有人在喊你的名字。”她突然抓住莱拉的手,“嫂子,你是不是要走?”
莱拉的手指猛地一颤,汤勺掉进锅里,溅起的热水烫在她手背上。她强装镇定地抽回手:“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可当她看向阿米娜的眼睛时,却看见那双和阿德南如出一辙的褐色瞳孔里,映着她胸前露出的半截金线绳结。
阿米娜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嫂子,我知道你要去找他。”她凑近莱拉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帮你把家里的马牵到后门,那匹马是我偷偷喂大的,跑得比阿德南的马快。”
莱拉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三岁的女孩。阿米娜是阿德南最小的妹妹,平时总怯生生的,很少说话。可此刻,她的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定。“我知道他是谁。”阿米娜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枯的丁香花瓣,“去年我在你床底捡到的,法蒂玛说,那是波斯尼亚的花,代表想念。”
莱拉的眼眶突然热了,她蹲下来抱住阿米娜,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女孩的头发上有雪水的味道,像极了米洛什家院子里的那棵丁香树,每年第一场雪后,总会落下几片迟开的花瓣,带着清冽的香。“如果我不回来……”莱拉的声音哽咽着。
“我会帮你照顾那本烧焦的书。”阿米娜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它在你床底,上次帮你收拾房间时看见的。书里夹着的半片乐谱,是《雅歌》的曲子吧?我在教堂听过。”
莱拉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她从手腕上褪下银戒,塞进阿米娜手里:“如果……如果我没能回来,你就拿着这个去莫斯塔尔找一个叫法鲁克的老裁缝,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那是米洛什的舅舅,当年他们就是在他的裁缝铺里第一次见面的。
阿米娜握紧戒指,用力点头:“嫂子,你要小心那些宪兵,他们的靴子上都有铁刺,会在雪地里留下带血的脚印。”她踮起脚尖,在莱拉耳边说了句波斯尼亚的谚语:“雪会盖住脚印,但盖不住心的方向。”
天快亮时,莱拉把安眠药粉混进牛奶里,端给阿德南和他的母亲。看着他们喝下后沉沉睡去,她才回到房间,打开床底的木箱。嫁妆里的丝绸和珠宝被她一件件拿出来,只留下那件最厚实的羊毛斗篷和一双牛皮靴。她把烧焦的诗集塞进斗篷内侧的口袋,又将铜汤婆子装满热水,裹在毯子里——那汤婆子是母亲的遗物,夹层里能藏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将米洛什的诗稿折成小块放进去,再用棉花塞紧。
最后,她换上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把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镜中的自己像个陌生的苏菲派信徒,可当她摸到胸前的金线绳结时,又觉得无比熟悉——那是米洛什喜欢的样子,他总说苏菲派的女信徒最勇敢,敢为爱穿越沙漠和雪山。
阿米娜在后门等她,身边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它叫‘闪电’。”女孩把缰绳递给她,“能在雪地里跑整夜不歇脚。”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法蒂玛给的馕,里面夹着羊肉干,还有一小瓶白兰地,能取暖。”
莱拉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女孩掌心的温度。“照顾好自己。”她翻身上马,斗篷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阿米娜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她:“这个!”
是那半片烧焦的《雅歌》书页,被她用细麻绳捆在一块木板上。“法蒂玛说,这能指引方向。”阿米娜的声音在风雪里有些模糊,“嫂子,记得把他带回来。”
莱拉握紧木板,对着女孩挥了挥手。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失去前行的勇气。身后,萨拉热窝的灯火在风雪中越来越远,像一颗颗逐渐熄灭的星,而前方的路,被大雪覆盖,只有那片烧焦的书页在她手中,借着晨光泛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的马蹄声消失在山路尽头时,阿米娜转身回屋,从壁炉里拿出那本被藏起来的诗集,一页页撕下,用火烧成灰烬,撒进了阿德南的酒壶里。女孩看着灰烬在酒液里打着旋,轻声说:“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们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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