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下钟声的余韵还没散去,窗外的雨势突然变猛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天窗玻璃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有几处窗缝开始渗水,水珠顺着木框蜿蜒而下,在地板上汇成细细的溪流。以斯拉连忙搬来铜盆放在窗下,金属盆壁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书店里格外清晰,像是谁在敲击着某种古老的密码。
莱拉下意识地将《神曲》抱得更紧了些。书脊上的绿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越来越清晰,她凑近看了看,发现那竟是威尼斯运河的精确地图,每条支流都用细密的线条标注着,有些地方还画着小小的十字,像是某种标记。最让她心惊的是,地图的终点处画着个微型的钟楼,旁边写着行小字:“当钟声敲响十三下,灰烬会说话”。
“这雨有点不对劲。”以斯拉皱着眉看着天窗,“威尼斯的春汛很少这么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着水涨起来似的。”他从墙角拖过一架木梯,爬到书架顶层取下一块木板,露出后面的排水管,“十年前我修这书店时,老工匠说这房子是建在沉船残骸上的,地基底下藏着三条秘密水道,连着威尼斯的心脏。”
莱拉没听清他后面说的话,她的注意力全被《神曲》吸引了。书页边缘开始微微卷曲,那些虫蛀的孔洞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膨胀,原本分散的小洞渐渐连成了线,又从线变成了面。她屏住呼吸,看着那些图案一点点清晰起来——那不是随机的破损,而是一幅完整的萨拉热窝地图,连最偏僻的小巷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天哪……”莱拉忍不住低呼出声。地图的中央画着个小小的地窖符号,旁边用塞尔维亚语写着“家”。她的指尖落在地窖旁边的一个标记上,那是个书架的图案,旁边标着“VII”——第七个书架。
“看出什么了?”以斯拉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块湿漉漉的抹布。他走到莱拉身边,看见那些虫蛀图案时,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米洛什说,虫子是最好的地图绘制者。它们只啃食那些藏着秘密的地方,留下的痕迹就是通往真相的路。”
莱拉的手指在“第七个书架”的标记上轻轻着,突然想起1942年那个雪夜。当时她正在地窖图书馆整理被炸毁的书页,米洛什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猜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她摸到一个光滑的封面,闻到淡淡的玫瑰花香,脱口而出:“是哈菲兹的《果园》!”他松开手,果然是那本她找了很久的波斯语诗集,扉页上还画着朵小小的玫瑰。
“你怎么知道?”他笑着问,眼睛在烛光下亮得像星星。
“因为只有它会带着春天的味道。”她接过诗集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就在那一刻,地窖里的钟突然响了,原本应该指向十一点的指针,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十二点的位置。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时间会永远停在那一刻。”莱拉的声音有些哽咽,“可现在才明白,有些瞬间不是被时间带走了,是被藏起来了,等着我们在某个雨天找回来。”
以斯拉递给她一块手帕:“米洛什失明后,总说自己看见的比以前更清楚。他说记忆这东西,就像浸了水的纸,平时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可一旦遇到合适的湿度,那些藏着的字迹就会慢慢显出来。”他指了指《神曲》上的地图,“您看这里,第七个书架旁边,是不是有个小小的十字标记?”
莱拉凑近了些,果然在书架图案的右下角看到个微型十字,像是用针尖刻上去的。她突然想起那本《古兰经》的封面——1943年德军搜查地窖时,米洛什为了保护它,用烙铁在封面上烫了个同样的十字,假装是本被遗弃的基督教典籍。
“他总是这样,用谎言保护真相。”莱拉的眼眶有些发热,“那时我总骂他狡猾,现在才知道,有些真相太脆弱,必须穿上谎言的外衣才能活下去。”
就在这时,天窗突然“哗啦”一声裂开了道缝,雨水像瀑布似的灌了进来。以斯拉连忙用帆布去堵,莱拉则下意识地将《神曲》抱在怀里,躲到书架后面。当她的后背靠在书架上时,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书页里移动。
“怎么了?”以斯拉回头问。
“书在动。”莱拉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神曲》,发现那些虫蛀的孔洞里渗出了淡红色的液体,像是血,又像是某种颜料。液体在纸上慢慢晕开,竟在地图旁边画出了一朵玫瑰——和《果园》扉页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是茜草汁。”以斯拉走过来,用指尖蘸了点液体闻了闻,“米洛什当年用这种汁写过诗,遇水会变成红色。他说这是‘会流血的墨水’,用来写那些舍不得忘记的事。”他的目光落在玫瑰图案上,“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萨拉热窝的每个春天,她们家的院子里都会开满这种玫瑰。”
莱拉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朵红色的玫瑰,感觉纸页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凸起。她翻到下一页,发现那里有个用线缝起来的夹层,针脚很密,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似的。“这里面有东西。”她说着,用指甲轻轻挑开线脚。
夹层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幅素描——是个女孩的侧脸,坐在窗边看书,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是镀了层金。莱拉的心跳突然加速,那是1941年的她,在萨拉热窝大学的图书馆里。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我的月亮,在没有星星的夜晚也会发光”。
“这是米洛什失明前画的最后一幅画。”以斯拉的声音很轻,“他说每次想不起您的样子,就用手指摸这张纸,摸到纸页的纹路,就像摸到您的轮廓。”他顿了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相册,“您看这些。”
相册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碎片——半张电影票根,一朵干枯的玫瑰,甚至还有一片褪色的树叶。每样东西下面都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莱拉翻到1942年12月25日那页,看到一片槲寄生的叶子,下面写着:“她偷偷把这个放在我的书里,说这是基督教的习俗,看见的人要亲吻彼此。可我不敢,只能把它夹在《古兰经》里,让真主见证这个秘密。”
“他什么都记着。”莱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那片槲寄生叶子上。奇怪的是,泪水浸湿的地方竟慢慢浮现出一行字,像是用隐形墨水写的:“第七个书架的第三层,有我们的第一封信”。
“米洛什说,眼泪是最好的显影剂。”以斯拉递给她一张纸巾,“尤其是带着思念的眼泪,能让最隐秘的字显形。”他看了看窗外,雨势渐渐小了些,“水涨起来了,运河该开始说话了。”
莱拉走到窗边,看见运河的水己经漫过了岸边的石板路,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一片碎玻璃,半张报纸,甚至还有一朵被打落的玫瑰。她突然注意到,那些漂浮物的排列方式很奇怪,像是在水面上组成了一个箭头,指向圣马可广场的方向。
“您知道吗,威尼斯的运河其实是活的。”以斯拉站在她身边,声音里带着种神秘的意味,“涨潮的时候,它们会把埋在河底的秘密吐出来;退潮的时候,又会把新的秘密藏进去。米洛什说,这就像人的记忆,有时候需要被淹没,才能被记住。”
莱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神曲》,那些虫蛀的地图在雨水的浸润下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清书架上每一层的标记。她的指尖落在“第三层”的位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就是在那里发现米洛什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把信夹在一本波斯语词典里,用阿拉伯数字标注着页码和行数,拼起来就是一句“我在钟楼等你”。
“以斯拉先生,”莱拉突然转过身,“米洛什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把地图藏在虫蛀的书里?”
以斯拉想了想:“他说,虫子比人更懂得耐心。它们能一点一点啃穿最坚硬的木头,就像思念能一点一点啃穿最坚固的遗忘。”他指了指那些孔洞,“这些洞看起来是破坏,其实是连接——连接过去和现在,连接遗忘和记起。”
就在这时,远处的钟楼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钟声。不是十二下,也不是十三下,而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故意敲错音符。莱拉数了数,一共是七下,间隔长短不一,像是某种密码。
“是《雅歌》的旋律。”以斯拉的眼睛亮了起来,“米洛什以前总弹这个,说这是爱情的密码。您听,这七个音符分别对应着地窖图书馆的七排书架。”他哼了哼那旋律,“第一个长音是第一层,两个短音是第二层……第七个颤音,就是第七个书架。”
莱拉屏住呼吸听着,果然在那混乱的钟声里听出了熟悉的节奏。1943年的那个春天,米洛什就是用这个旋律在钟楼里给她发信号——当时德军正在搜捕他,他躲在钟楼的夹层里,用敲钟的方式告诉她“我还活着”。
“他总是这样,用最危险的方式说最温柔的话。”莱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落在《神曲》的书页上。这一次,泪水晕开的地方浮现出一行新的字:“钟楼的齿轮里,藏着打开图书馆的钥匙”。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运河上,泛起点点金光。以斯拉走到门口,推开木门:“潮水要退了,该去第七个书架看看了。”他指了指莱拉手里的《神曲》,“记住,只有当您的影子和书架的影子重叠时,才能碰第三层的书。”
莱拉点点头,将《神曲》紧紧抱在怀里。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问:“以斯拉先生,米洛什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他后悔什么?”
以斯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他说他唯一后悔的,是没能让您知道,那些分开的日子里,他其实每天都在和您重逢——在一本旧书里,在一段旋律里,在一滴雨水里。”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他说,真正的告别不是死亡,是不再被想起。所以他把自己藏在这些秘密里,就是为了能永远被您想起。”
莱拉走出书店时,运河上的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吹起了她的披肩。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神曲》,那些虫蛀的孔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她知道,米洛什就在这些孔洞里,在这些音符里,在这运河的每一滴水里,等着她去赴一个迟到了二十三年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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