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的手指在琴盒边缘停顿了足足有半分钟,运河水面反射的碎金般的阳光透过贫民窟破败的窗棂,在琴盒内壁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1944年圣山修道院地窖里跳动的烛火。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霉味、鱼腥味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苦香气——是丁香,即便干枯了二十多年,那股子藏在甜香里的执拗依然醒目的味道。
“原来你在这里。”她对着琴盒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荡开,惊飞了墙缝里一只灰麻雀。琴盒内衬是褪色的深红色丝绒,边角处磨出了细密的绒毛,像老人下巴上未剃净的胡茬。而那些干枯的丁香花,便一朵一朵、按照某种精确的秩序排列在丝绒上,褐色的花托与深紫近黑的花瓣勾勒出的轮廓,让莱拉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圣山修道院的平面图,连钟楼西侧那道因1923年地震裂开的斜缝都分毫不差。
她蹲下身,膝盖在石板路上磕出轻响。1943年深秋,米洛什就是在修道院那道裂缝下藏了一本用塞尔维亚语写的诗集,封皮上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丁香。“等春天来了,这花会沿着裂缝爬上去。”当时他用袖子擦了擦冻得发红的鼻尖,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就像我们,总有一天能从地窖里爬出去。”
莱拉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朵花瓣,干枯的质地像易碎的薄纸,却在指尖留下一丝微弱的涩感。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翻出那个跟随她二十多年的锡制小盒——这是米洛什当年送她的生日礼物,里面装着放大镜、镊子和一小卷医用胶布。1944年撤离修道院时,她什么都没带,只攥着这个盒子跑过燃烧的树林。
放大镜的镜片在阳光下聚起一个刺眼的光点,莱拉调整着角度,让光点落在一朵花瓣的中央。刹那间,那些原本模糊的纹路清晰起来——不是自然的脉络,而是用某种细如发丝的工具刻出的阿拉伯字母,笔画纤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消散。
“??? ???? ??????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第一个词跳出来时,莱拉的呼吸停滞了。这是她少女时在萨拉热窝的清真寺里听阿訇念过无数次的开篇语,米洛什却总爱缠着她问是什么意思。“是‘以慈悲者的名义’。”她当时坐在地毯上,一边帮母亲分拣香料,一边给趴在旁边的米洛什解释,“就像你们画十字时说的‘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他当时正用炭笔在圣经的空白页上画丁香,闻言抬起头,炭灰蹭在鼻尖上:“那我们的神,是不是都喜欢花香?”
莱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琴盒的丝绒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继续移动放大镜,那些微刻的字母连缀成句,有的是她教过他的阿拉伯语童谣,有的是他当年在流放列车上偷偷刻在车厢板上的句子——“莱拉的眼睛比多瑙河的星星亮”,这句她以为早己随着列车的轰鸣消散在风中的话,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一朵干枯的丁香花瓣上。
“你这个傻子。”她哽咽着,用袖口擦去眼泪,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镊子。镊子落地的脆响让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些丁香花的排列,除了修道院的平面图,似乎还藏着别的形状。她后退半步,从更高的角度俯瞰琴盒,那些褐色的花托连成的线条,像极了威尼斯水道的分布图,而其中一朵特别干瘪的丁香,正好处在沉船书店的位置。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裤的少年扛着木柴走过,看见莱拉蹲在地上对着琴盒流泪,忍不住停下脚步:“夫人,您还好吗?这是那个盲琴师的东西,他每周三都会来这里拉琴。”
莱拉抬起头,眼眶通红:“你认识他?”
少年挠了挠头,阳光晒黑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他会给我们讲故事,用小提琴讲的。说有个姑娘,在很远的地方等他,他要把所有的花都变成地图,让姑娘能找到他。”少年指了指琴盒里的丁香,“他说这些花是从圣山来的,那里的石头都会唱歌。”
莱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递给少年:“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少年接过银币,却摇了摇头:“他今天拉琴的时候,突然捂住胸口,说要去犹太会堂看看老朋友。还说,如果有个戴蓝色头巾的夫人来找他,就把这个给她。”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过来。
布包是用粗麻布缝的,上面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丁香。莱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片干枯的丁香叶子,叶面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去找我们第一次听银铃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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