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越走越窄，最后窄到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的房子矮了下去，变成铁皮顶的棚屋，墙面上钉着生锈的铁皮，挂着破旧的渔网和褪色的衬衫，空气里混着海水的咸、鱼的腥和面包房飘来的甜，像威尼斯把所有的味道都揉在了这里。
乐师的琴声突然断了。莱拉挤出窄巷，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杂乱的空地上，几只瘦骨嶙峋的猫正从垃圾堆里叼食，看见她便竖起毛，绿莹莹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像鬼火。
乐师不见了。
只有他的琴盒，敞开着放在一间棚屋的墙角，深棕色的皮革裂着几道口子，边角磨损得露出里面的木头，像老人皲裂的皮肤。莱拉走过去，发现琴盒里没有小提琴，只铺着一层干枯的丁香花，深褐色的花瓣蜷缩着，却依然保持着绽放的形状，像被时间钉在了最美的瞬间。
她的目光被墙面吸引了。那面墙是用碎砖和水泥糊的，坑坑洼洼，却布满了面包屑拼的盲文，比刚才巷口的更密，更复杂，像一页被放大的盲文圣经。莱拉沿着墙面慢慢走，指尖一个个触摸那些面包屑，铜指环在砖面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翻动一本无形的书。
“1942年，地窖图书馆，第七书架。”她轻声念着，指尖抚过一组字符，“你说我的眼睛像博斯普鲁斯海峡，一半装着阳光，一半盛着月光。”
这是米洛什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里的句子。当时他用洋葱汁写在《古兰经》的空白页上，说要等她“愿意把心交给我”时，再教她怎么显影。后来那本书在焚书时被烧了半本，只剩下这页诗行，焦黑的边缘像朵盛开的黑玫瑰。
“1943年，圣山修道院，丁香花丛。”指尖移到下一组字符，莱拉的声音开始发颤，“你用炭笔给我画肖像，说要把我的样子刻进每片花瓣里。”
那天的阳光很好，修道院的钟声敲了十三下，米洛什的炭笔在纸上沙沙地响，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细碎的影。他画得很慢，尤其在画她的眼睛时，反复涂抹了好几次，说：“太亮了，纸装不下。”
“1944年，萨拉热窝街头，铁丝网前。”指尖碰到这组字符时，面包屑突然碎了，“你说‘等我’，可我等了二十二年。”
莱拉蹲下身，看着那些碎成粉末的面包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砖面上洇出深色的痕。她记得那天的雪很大，米洛什穿着囚服，被士兵推搡着往前走，隔着冰冷的铁丝网，他用口型说“等我”，左手悄悄往雪地里塞了个东西——后来她在那里挖到半片石榴叶，叶脉上还留着他的指温。
“1945年，集中营边缘，排水沟。”下一组字符藏在墙角的阴影里，面包屑己经发潮，“我用指甲在砖上刻你的名字，怕忘了你的样子。”
莱拉的呼吸骤然急促。她想起以斯拉说过，米洛什在集中营里被挖掉了左眼，却不肯放弃记忆，用烧红的铁条在床板上刻她的名字，首到指尖被烫得血肉模糊。“他说只要名字还在，你就还在。”以斯拉当时红着眼圈说，“疯子一样。”
“1950年，威尼斯码头，雾中。”面包屑拼的字符开始变得稀疏，像快要耗尽的力气，“我在雾里看见你的影子，追了三条街，抓到的只有雾。”
莱拉想起1950年的自己。那时她刚到威尼斯，在码头的雾里迷了路，总觉得有人跟着，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石板路，和被雾打湿的长椅。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不是错觉。
“1960年，沉船书店，雨夜。”最后一组字符被蚂蚁搬得只剩一半，“以斯拉说你常来，我躲在阁楼听你的脚步声，像在听心跳。”
莱拉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这些年她总觉得沉船书店的阁楼里有人，尤其在雨夜，总能听见极轻的响动，像翻书，又像叹息。以斯拉总说她听错了，现在才明白，那是米洛什在阁楼里，隔着一层楼板，听着她的动静。
她想起某个暴雨夜，自己正对着那本虫蛀的《神曲》发呆，阁楼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当时以斯拉端着咖啡走进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花板，含糊地说：“老房子就这样，风一吹什么声响都有。”现在想来，那哪里是风声，分明是米洛什慌乱中碰倒了阁楼的木箱——就像1942年在萨拉热窝的地窖，他总在她靠近时手忙脚乱，碰倒油灯或是撞翻书堆。
指尖的铜指环突然发烫，像有团火顺着血脉往上涌。莱拉低头看着墙面上残缺的盲文，蚂蚁还在不知疲倦地搬运面包屑，将“1960年”那行字的最后一个字符拖向阴影里。她忽然想起以斯拉每次递书时的眼神，总带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想起他总在她离开后悄悄锁上阁楼的门，想起那些被特意摆在窗台的波斯菊——那是米洛什最爱的花，花瓣上的纹路像他写的诗。
“你们都瞒着我……”莱拉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泪水终于冲破指缝，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面包屑拼成的字符上。潮湿的泪液让干燥的面包屑渐渐变软，模糊了那些凹凸的纹路，像在为褪色的记忆镀上一层水膜。
巷口传来猫的嘶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莱拉抹了把脸，目光重新落回墙角的琴盒。那些干枯的丁香花在阴影里泛着暗褐的光，她忽然注意到花束中央藏着个小小的纸卷，被一根银色的发丝系着，发丝的末端打着个精致的结——那是米洛什特有的系法，当年他总用这种结给她绑发带。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卷，里面是半张泛黄的乐谱，正是《黑鸟之歌》的后半段。谱子的空白处画着个简单的地图，用红笔圈出了威尼斯的犹太会堂，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银铃响时，便是门开时。”
莱拉将乐谱紧紧攥在手心，纸边的毛刺硌着皮肤，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她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那面布满面包屑的墙，蚂蚁己经将大部分字符搬空，只剩下几个零散的圆点，像未说完的省略号。
但她知道，这些省略号里藏着的话，米洛什会亲口告诉她。
转身走出贫民窟时，夕阳正往运河里沉，把水面染成一片熔金。莱拉把乐谱塞进怀里，琴盒里的丁香花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仿佛在哼着那首未完的《黑鸟之歌》。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钟声漫过水面，漫过石桥，漫过那些藏着秘密的巷弄，像在为一场迟到二十二年的重逢，敲响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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