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是从总督府的墙根下飘来的。
起初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清冽得像雪水,在闷热的空气里打着旋儿。莱拉循着声音绕过桥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斑驳的石墙下,膝头支着一把旧小提琴,琴弓在弦上轻轻滑动,拉出的调子像叹息,又像低语。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暗红色的疤,像一条干涸的小溪。最让莱拉心口发紧的是他的眼睛——眼皮低垂着,覆盖着眼珠的是一片浑浊的白,像蒙着层磨砂玻璃,显然己经失明多年。
可他拉的曲子,莱拉一听就认出来了。
是《黑鸟之歌》。那首塞尔维亚的古老民谣,米洛什在1943年流放列车上反复哼唱的调子。当年他被铁链锁在车厢角落,右手还留着被警棍打的伤,却用没受伤的左手打着节拍,声音嘶哑地唱:“黑鸟飞过铁丝网,羽毛上沾着故乡的光……”那时莱拉就躲在隔壁车厢,隔着木板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歌词一个个刻进骨头里。
琴弓在弦上跳了跳,旋律突然拔高,像黑鸟受惊时的啼鸣。莱拉的脚步像被钉在原地,看着盲人乐师的手指在指板上灵活地移动,左手食指缺了一小块指甲,露出底下淡粉的肉——和米洛什当年被烙铁烫伤的手指一模一样。
“先生,”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抖,“这首曲子……你从哪里学的?”
乐师的弓子顿了顿,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音,像被打断的叹息。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着莱拉的方向,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一位波斯先生教我的,很多年前了。”他的意大利语里裹着波斯语特有的卷舌音,像裹着层化不开的糖,“他说,这曲子里住着两只鸟,一只叫‘等待’,一只叫‘重逢’。”
莱拉的呼吸骤然停了。这是米洛什的原话。1942年冬天,他第一次为她唱这支歌时,也是这样笑着说的,当时他刚用波斯语给她翻译完诗行,指尖还停在“爱情是永不褪色的墨”那一句上。
她的目光落在小提琴的共鸣箱上。那里贴着一张泛黄的乐谱,纸边卷曲发黑,像是被火燎过,焦痕的形状极不规则,却在某个角落有个熟悉的缺口——和1944年萨拉热窝地窖焚书时,米洛什拼死抢出来的那本《波斯诗集》封皮上的缺口一模一样。
“这张乐谱……”她往前挪了半步,指尖几乎要碰到琴身,“能让我看看吗?”
乐师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琴身。莱拉凑近了,看见乐谱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是波斯语的花体:“琴弦断时,便是歌声开始的地方。”字迹的尾钩带着独特的颤抖,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写字——那是米洛什失明后才有的笔迹,1950年他寄给她的蜡板信上,每个字母都带着这样的震颤。
一阵热风卷过,琴弓的马尾毛里飘起几根银白的发丝。莱拉的目光猛地被吸住——那颜色,那长度,和她蓝头巾里漏出的头发一模一样。她下意识地扯下头巾,灰白的头发散落在肩头,风一吹,几缕发丝真的飘向了小提琴,像要扑进一个久违的怀抱。
“这些头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乐师重新举起琴弓,弓弦触碰琴弦的瞬间,《黑鸟之歌》的旋律再次漫出来。这一次,莱拉听出了藏在音符里的秘密——在第三小节的结尾,他故意加了个升半音,像一声被捂住的哽咽。就像当年米洛什在地窖里弹错音符时那样,他总是红着脸挠挠头,说:“莱拉你看,连音乐都在为我们叹气呢。”
莱拉的目光滑到乐师的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有一道浅浅的疤,形状像个月牙,是1941年帮她捡掉落的油灯时被烫伤的。当时他疼得首抽气,却举着手指笑:“这样最好,以后你一摸这疤,就知道是我了。”
“我要跟着你。”莱拉说,语气里的坚定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乐师似乎笑了,琴弓在弦上轻轻一点:“那就跟上吧,夫人。只是我的脚步,可能比回忆还快。”他站起身,摸索着背上琴盒,转身走进旁边一条窄巷,小提琴声像根无形的线,牵着莱拉的脚步跟了上去。
巷弄里很暗,两侧的房子挤得很近,二楼的阳台几乎要碰在一起,只在头顶漏出一道狭长的天,像块被挤扁的蓝宝石。石板路坑坑洼洼的,积着前几天下雨的水洼,倒映着倾斜的屋顶和晾衣绳上的衬衫,像一幅被揉皱的画。莱拉跟着琴声走,听着乐师的拐杖敲击石板的“笃笃”声,那节奏竟和米洛什当年在地窖里踱步的频率一模一样——快三步,慢两步,停一停,像在数某个藏起来的秘密。
走到巷口时,琴声突然停了。莱拉快步追上去,看见乐师站在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前,手里的小提琴垂在身侧,琴弓轻轻晃着,像在犹豫什么。
“怎么了?”她问。
乐师侧过头,“望”着墙面:“这里有诗,”他说,“用面包屑写的诗。”
莱拉的目光立刻被墙上的“涂鸦”吸住了。那根本不是颜料画的,而是用无数细小的面包屑拼出来的图案——密密麻麻的圆点和短线,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某种密码。
是盲文。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干燥的面包屑。铜指环的边缘刮过碎屑,落下细微的粉末,像褪色的时光。她认出了第一个字符——是“每”,第二个是“个”,第三个是“盛”……指尖移到最后一个字符时,眼泪突然砸在了墙面上。
那句话是:“每个盛夏,我都会回到水中与你相会。”
这是米洛什刻在1945年那本《波斯诗集》扉页上的话。当时他刚从集中营逃出来,左手还缠着绷带,却用烧黑的木炭在纸上写字,说:“等战争结束,每个夏天我都带你回威尼斯,我们就在水里看彼此的倒影,像鱼一样不分开。”
风从巷口钻进来,卷起几片面包屑。莱拉抬头,看见几只蚂蚁正沿着墙根搬运碎屑,它们的爬行轨迹在阳光下连成细细的线,把诗句一点点“挪”着,像在重写一封流动的信。她想起米洛什发明的“食物密码”——1943年在地下修道院,他们用面包屑和果酱在纸上写字,让老鼠把信送到不同的抵抗者手里。米洛什总说:“食物会被吃掉,但记忆不会。”
乐师的小提琴突然又响了,这次是支陌生的曲子,旋律像水在石缝里流淌,轻柔得能漫过脚背。莱拉站起身,看见他己经走进巷子深处,风衣的背影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个即将融进记忆的幽灵。
“等等!”她喊着追上去,脚下的石板路被晒得滚烫,鞋底几乎要粘在上面。她不敢停,怕这一次,又会像1944年那个清晨,眼睁睁看着米洛什被士兵押着转过街角,红丝带从他手里滑落,在尘土里拖出一道血一样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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