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的指尖在玻璃瓶壁上留下雾状的指纹,咸腥的晚风卷着运河水的潮气扑在她脸上。她蹲在桥洞阴影里,听见巡逻艇的马达声渐渐远了,才敢将玻璃瓶抱进怀里。瓶身冰凉,像米洛什当年被带走时,她最后攥住的那只手——那双手曾为她调过小提琴的弦,曾在圣经空白处画下歪扭的丁香花,此刻却隔着二十三年的光阴,藏在这枚漂流瓶里。
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那枚从淤泥里带出来的银纽扣,借着桥洞外漏进来的月光仔细看。纽扣背面的刻字“回头与守望,都是背叛”被海水浸得发乌,却依然锋利,像米洛什当年望着她的眼神。那时他被押上卡车,她在人群里拼命往前挤,他忽然回头,目光撞在她脸上,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后来她总梦见那个瞬间,梦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却被引擎轰鸣吞掉了所有声音。现在她才明白,他想说的或许就是这句话。
“守望也成了罪吗?”莱拉对着空无一人的桥洞低语,声音被潮水滴落的声响切碎。她想起以斯拉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别等了,莱拉,死人不会回头。”可米洛什留下的线索像藤蔓,从沉船书店的阁楼缠到犹太会堂的鱼骨图,再到此刻怀里的漂流瓶,分明在说他一首都在,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数着潮汐等待。
她颤抖着旋开瓶塞,一股混合着海水与陈年纸张的气息涌出来。瓶塞是块暗黄色的蜡板残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更大的物件上敲下来的。莱拉的指尖抚过蜡板表面,突然顿住——那里有个浅淡的纹路,是枚指纹,螺旋状的纹路清晰可辨。
是她的。
1943年春天,米洛什带她去圣马可广场旁的银匠铺,说要订做一对婚戒。等待时,他从口袋里摸出块修道院的废弃蜡板,让她按个手印给他。“这样无论我到哪里,都能带着你的影子。”他当时笑着说,眼睛亮得像运河上的星。后来婚戒没等来,等来的是盖世太保的搜查令,米洛什被拖走时,她只来得及在他的流放服口袋里塞进一绺自己的金发。
原来他一首带着这枚蜡板。莱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滴在蜡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小心地取出瓶中的东西:一绺金发,用褪色的蓝丝带系着,正是她当年塞进他口袋的那缕;还有一张折叠的羊皮纸,边缘己经发脆,像枯叶的质地。
她展开羊皮纸,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迹。那不是墨水写的,而是某种银色的物质,在暗处泛着冷光。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分为上下两段:
“东正教禁令:回头者将永世漂泊。”
“苏菲派禁令:凝视过往者不得解脱。”
莱拉的呼吸猛地一滞。她认得这种笔迹,是米洛什的。他年轻时在神学院待过两年,学过用硝酸银书写密信——这种墨水遇光会变暗,遇特定液体则会显影。可他为什么要写下这样的话?
东正教的禁令她懂。小时候祖母给她讲过罗得的故事,说逃离索多玛的人不可回头,否则会变成盐柱。米洛什是东正教徒,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可苏菲派的禁令……她想起米洛什书房里那些波斯文诗集,想起他曾笑着说“苏菲的修士们相信,沉迷过去就像在沙漠里追逐自己的脚印,永远到不了绿洲”。
他是在警告她吗?警告她不要回头,不要沉溺于过去,否则只会永世漂泊,不得解脱?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莱拉对着羊皮纸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些年她守着沉船书店,守着满屋子的旧书和回忆,难道真的错了?难道她的等待,她的守望,在他眼里竟是一种“背叛”?
一滴眼泪落在羊皮纸上,正打在“不得解脱”西个字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银色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开始扭曲、变色,原本的禁令渐渐褪去,新的字迹从银色的痕迹里浮现出来,变成温暖的金棕色:
“但你的回头,将融化所有盐柱。”
莱拉愣住了,随即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硝酸银遇泪变色,这是米洛什教她的小把戏。当年他用这个方法在圣经空白处写过情话,说“只有你的眼泪能让我的心显形”。现在,他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她:那些禁令是真的,但她是例外。
她的回头,不是罪孽,而是救赎。
桥洞外传来夜航船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威尼斯的夜空里。莱拉将羊皮纸贴在胸口,感觉那金棕色的字迹像是带着温度,熨帖着她二十三年来的委屈与不安。她忽然明白,米洛什留下的不是禁令,而是选择。他把决定权交给了她:是像罗得的妻子那样回头,承担未知的命运;还是转身离开,从此与过去和解,获得所谓的“解脱”。
“我选前者。”莱拉对着空荡的运河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将羊皮纸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又把那缕金发重新塞回玻璃瓶——她还没准备好打碎它,至少现在还没。
这时,桥洞外的水面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像是有鱼游过。莱拉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巡逻艇的探照灯正缓缓扫过,光柱在黑暗中划出明亮的轨迹。她迅速将玻璃瓶藏进桥洞深处的石缝里,用几块松动的砖块挡住,然后沿着潮湿的石壁往外挪。
刚走到桥洞入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莱拉猛地回头,只见那张羊皮纸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正被风卷着往运河里飘。她扑过去抓住纸角,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石墙上的某处——那里的石灰岩突然剥落一小块,露出底下深色的石头。
借着月光,莱拉看清了石头上的刻字。那是一行希伯来文,字迹潦草,像是用指甲或尖锐的石块刻上去的:
“有些爱注定要成为盐柱。”
莱拉的心沉了下去。这行字的年代显然很久远,边缘己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她想起威尼斯的历史,想起那些被囚禁在犹太隔都的人,想起他们在石墙上刻下的祈祷与叹息。难道她和米洛什的爱,终究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她将希伯来文刻字的位置记在心里,然后把羊皮纸叠好,紧紧攥在手里。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围巾猎猎作响,像是在催促她离开。莱拉最后看了一眼藏着玻璃瓶的石缝,转身走出桥洞,消失在威尼斯迷宫般的小巷里。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一只水鸟落在桥洞的石墙上,用喙啄了啄那处刻着希伯来文的地方。石灰岩又剥落了一小块,露出更多的字迹——那行字的完整版本是:
“有些爱注定要成为盐柱,但总有一场雨,能让它们重新流淌。”
(http://www.220book.com/book/VCG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