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废弃孤儿院的枪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上海滩混乱的地下世界。海伦在玄尘不可思议的协助下，带着那份以沈炼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沉重档案，奇迹般地从阎副官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脱身。玄尘将她安置在苏州河边一间由秘密道观改造成的安全屋内，此处鱼龙混杂，过往船只的汽笛声掩盖了所有不寻常的动静。
“此地不宜久留，阎广林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必会发疯般全城搜捕。”玄尘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但语气中透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女居士下一步作何打算？”
海伦抚摸着桌上那个饱经沧桑的公文包，里面装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因目标的接近而异常明亮。“去菱湖镇，找苏曼卿。她是这一切的关键证人，沈炼临死前……也希望她能知道真相。” 她顿了顿，看向玄尘，“道长，您多次出手相助，海伦感激不尽。此次菱湖之行，前途未卜，不敢再劳烦……”
玄尘微微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缘法未了，贫道自有去处。菱湖镇……或许另有缘法在等你。” 他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苏州河迷蒙的晨雾中，留下些许草药清香和一团未解的谜。
海伦没有耽搁。利用玄尘留下的渠道，她弄到一张前往浙江吴兴（湖州）的旧船票，混迹于逃难的人群中，离开了风声鹤唳的上海。辗转抵达吴兴后，又换乘乌篷船，沿着蜿蜒的河道，驶向那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水乡小镇——菱湖。
与上海的喧嚣压抑截然不同，菱湖镇仿佛被时光遗忘。春日暖阳下，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岸边垂柳依依，偶尔有洗衣妇的杵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传来，一派宁静祥和。海伦按照照片背景和打听到的模糊信息，沿着青石板路寻找。她很快就在一座三孔石拱桥旁，看到了一所挂着“镇立小学”牌子的旧式宅院。院内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她站在校门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透过虚掩的木门，她看到了那个身影——穿着朴素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剪着齐耳短发，正拿着一本课本，温和地带领孩子们诵读古诗。正是照片上的苏曼卿！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那份知性温婉的气质未变，只是眼神平静得近乎空茫，仿佛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
海伦没有立刻上前，她需要谨慎。她在镇上一家临河的家庭客栈住了下来，向老板娘打听那位女教师。
“哦，你说苏先生啊？”老板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热情地唠嗑，“她是两三年前流落到我们镇上的，当时昏倒在镇口，是镇上的吴先生救了她。醒来后，好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说自己姓苏。吴先生看她有学问，就推荐她到小学教书。苏先生人好心善，孩子们都喜欢她。唉，也是个苦命人……”
吴先生，是镇上唯一的医生，也住在不远处。海伦决定先拜访这位吴医生。
吴医生的诊所兼住宅是一栋干净整洁的瓦房，弥漫着中药的清香。吴医生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戴着眼镜，听说海伦是来打听苏曼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但依旧保持着礼貌。
“苏先生确实在我这里调养过一段时间。”吴医生斟茶给海伦，语气平和，“她头部受过撞击，有严重的记忆缺失，尤其是对受伤前几年的事情，几乎一片空白。情绪也不宜有太大波动。这位女士，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海伦斟酌着词句：“吴医生，实不相瞒，我可能是苏先生的故人。我有些关于她过去的重要事情，需要告诉她。这关系到……一段被掩盖的历史和许多人的清白。”
吴医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这位女士，我看你不像寻常人。如今时局动荡，苏先生在这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未必是坏事。有些过去，忘记了，或许是种解脱。”
海伦听出了他话中的维护之意，也感受到了他并非普通的乡镇医生。她首视着吴医生的眼睛，诚恳地说：“吴医生，我理解您的顾虑。但真相不应该被遗忘，牺牲者不应该无声无息地消失。苏曼卿……她不仅仅是苏先生，她曾是一位勇敢的记者，她身上承载着重要的证据和许多人的期望。让她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对那些为她牺牲的人，不公平。”
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轻轻拿出了那枚用软布包裹的黄铜“丙”字纽扣，放在桌上。“这是……另一位故人，临终前托我交给她的。”
看到那枚纽扣，吴医生的脸色骤然变了。他显然认得这东西，或者说，明白它背后代表的血腥含义。他盯着纽扣看了许久，又抬头看看海伦坚定而清澈的眼神，最终长叹一声。
“我大概猜到你的来意了。”吴医生的语气变得沉重，“我……也曾听说过一些事情。好吧，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但必须在稳妥的环境下，由我在场。她的精神受不得强烈刺激。”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吴医生将苏曼卿请到了自己的诊所后院。后院有个小小的天井，种着几株花草，十分安静。海伦等在那里，心情复杂难言。
苏曼卿跟着吴医生走进来，看到海伦这个陌生人，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但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吴医生，这位是？”
海伦站起身，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苏小姐，我叫海伦·威克斯。很多年前，在南京，在上海，我们曾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
“海伦……威克斯？”苏曼卿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眼神中流露出努力的回忆，但最终化为一片迷茫的歉意，“对不起，我……我好像记不起来了。南京……上海……我好像去过，但很模糊。”
海伦的心微微一沉，但她没有放弃。她缓缓伸出手，掌心中躺着那枚“丙”字纽扣。“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苏曼卿的目光落在纽扣上。起初，她只是好奇地看着，但渐渐地，她的眼神变了。那平静的潭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一点点失去血色，手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这是……”她喃喃自语，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枚纽扣，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一些破碎、混乱的画面开始冲击她的大脑——冰冷的江水，摇晃的船舱，一个男人冷酷的脸，还有……吞咽困难的感觉，喉咙被异物堵塞的窒息感……
“不……不要……”她突然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摇摇欲坠。
吴医生连忙上前扶住她，示意海伦先停下。海伦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反应如此剧烈。
吴医生让苏曼卿坐下，给她喂了点温水，轻声安抚。过了好一会儿，苏曼卿才慢慢平静下来，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混乱。
“苏小姐，对不起，我……”海伦内疚地说。
苏曼卿抬起头，看着海伦，又看看那枚纽扣，眼泪突然无声地滑落。“我……我好像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水……很冷……还有一个人……他……他逼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他叫沈炼。”海伦轻声说，决定不再隐瞒，“他是军统特务，但他最后……用生命保护了证据，也让我把这枚纽扣交还给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沈炼……对不起我……”苏曼卿重复着，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那个男人的脸时而冷酷，时而……似乎也有过一丝挣扎？还有那卷胶卷……她吞下去的胶卷！
“胶卷！”她猛地抓住海伦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海伦的肉里，“那个胶卷！里面……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森村……日本人……交易……”她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虽然混乱，但关键的信息正在浮现。
海伦反握住她冰冷的手，用力点头：“是的！胶卷里的证据，还有沈炼用命保下来的更多档案，现在都在我这里！我们需要你，曼卿！我们需要你的证词，需要你一起，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苏曼卿怔怔地看着海伦，看着这个自称是自己故友的女人眼中燃烧的信念和决心。遗忘的屏障正在崩塌，被压抑的过往带着血与火重新归来。恐惧、悲伤、愤怒、还有一丝久违的责任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吴医生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这个叫海伦的女人，带来的是无法回避的过去和必须面对的未来。
许久，苏曼卿擦去眼泪，虽然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但眼神逐渐变得清晰和坚定。她看着海伦，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是苏曼卿。告诉我，海伦，告诉我该怎么做。”
菱湖的宁静被打破了，但一种新的力量，正在这水乡涟漪的中心悄然凝聚。历史的真相，即将因为一个记忆的苏醒，而迎来最终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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