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商行”仓库内弥漫着陈年谷物和桐油混合的沉闷气味。一盏昏黄的电灯悬在屋顶，光线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麻袋和木箱。空气凝滞，只有萧之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钟山利落的指令声。
“动作快！”钟山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衣服！药！干粮！”
精瘦青年（钟山称他“小伍”）动作迅捷如狸猫，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里翻出几套半旧的粗布棉袄棉裤、狗皮帽子，还有厚实的靰鞡鞋。又拿出一个印着“仁丹”字样的小铁盒，里面是止血消炎的药粉和干净的绷带。
萧之山瘫坐在一个麻袋上，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单衣，粘在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的剧痛。右膝发亮，左肩的枪伤在污浊的排水沟浸泡后，边缘己经发白溃烂，散发出不祥的气味。失血和连番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小伍打来一盆冰冷的井水。钟山亲自动手，毫不留情地用沾水的粗布擦洗萧之山的伤口。冰冷的刺激和粗暴的动作让萧之山浑身剧颤，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一声不吭。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随即是麻木。
“骨头碎了，筋也断了，这条腿…废了。”钟山检查着萧之山扭曲变形的右膝，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现在没条件处理，用夹板固定，能撑到奉天不死，算你命硬。”他用找来的两块木板和撕开的布条，手法粗暴却精准地将萧之山的右膝死死固定住。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萧之山晕厥过去。他死死抓着身下的麻袋，指甲抠进了粗糙的麻线里。
换上一身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粗布棉袄，戴上狗皮帽子，蹬上笨重的靰鞡鞋。萧之山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关外逃荒而来、又病又残的苦力。小伍递给他一根粗糙的榆木拐杖。
“身份。”钟山将两张硬质的、印着模糊头像和日文、满文的“良民证”拍在旁边的木箱上。“你，王有才，山东逃荒，哑巴，腿是去年在矿上砸的。我，赵大栓，你表哥。我们是‘满洲开拓团’招的劳工，回奉天‘建设王道乐土’。”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讽刺。
“良民证”上的照片模糊不清，显然是匆忙伪造。萧之山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张，看着上面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王有才”，心中一片冰冷。这就是他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路线。”钟山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木箱盖上快速划动，“黄包车暴露，水路全封。只能走陆路。过江浦码头偷渡长江，走仪征、扬州，避开日军主力，绕道盐城、阜宁进入苏北游击区。那边有我们的同志接应，送我们穿过封锁线进入山东。再经微山湖、鲁西，想办法出关，进入热河…最后到奉天。”他划出的路线漫长而曲折，几乎横跨了大半个战火纷飞的中国。
每一步都标注着巨大的红叉，代表着日伪关卡、土匪、溃兵、严酷的自然环境…以及无处不在的追捕。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亡命之路。
“追兵。”钟山眼神锐利如刀，“高天阳丢了人，无法向戴笠交代，更无法向森村交代。他一定会动用军统在苏浙皖的全部力量，甚至勾结当地日伪，撒下天罗地网。森村的‘丙’字组更不会放过你，沈炼…我了解他，他就像一条疯狗，不咬死猎物绝不会松口。还有76号的特务…我们就是移动的黄金，谁抓到了，都能向主子邀功请赏！”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血谍：1937上海谜雾 只有灯丝发出的微弱“滋滋”声。
“为什么…帮我？”萧之山抬起头，看着钟山那张疤痕狰狞的脸，嘶哑地问。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援手，尤其是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
钟山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半块己经干硬发黑、边缘带着齿痕的杂合面馍馍！馍馍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笑脸。
看到那半块馍馍和那个笑脸的瞬间，钟山那如同冰山般冷硬的眼神，竟然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痛苦、怀念、刻骨的仇恨…复杂的情感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翻涌，又被强行压下。
“雷豹…是我过命的兄弟。”钟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当年在长城边上，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只剩我们俩活下来…分食最后半块馍…他说，画个笑脸，死了也乐呵…”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半块干硬的馍馍，指节发白。
“他拼了命把你从南京带出来…又拼了命把你送出军统的狼窝…现在，他的命，压在你身上了。”钟山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向萧之山，“我帮你，是因为他的命！也因为苏曼卿同志用命换来的情报！更因为奉天冰库里冻着的，不止是林晚秋的遗体，更是千千万万可能被那‘樱花’毒杀的同胞！这条命，你现在不光是你自己的！”
雷豹…苏曼卿…晚秋…同胞…
萧之山看着那半块画着笑脸的馍馍，看着钟山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痛和燃烧的火焰。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无边的悲怆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猛地冲垮了他心中冰冷的堤坝。他不再是那个只为未婚妻复仇的孤狼法医。他的命，背负着太多的牺牲和期望。
他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接那半块馍馍，而是死死抓住了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冰冷的木头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力。
“走！”萧之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斩断一切彷徨的决绝，“去奉天！去把晚秋…带出来！”
半小时后。
一辆蒙着厚厚油布、散发着牲畜臊臭味的破旧骡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同福商行”的后巷。赶车的是个戴着破毡帽、佝偻着背的老汉（小伍伪装）。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打着“满洲特产”印记的麻袋。萧之山蜷缩在麻袋的缝隙里，身上盖着散发着霉味的草帘，只露出半张蜡黄麻木的脸，扮演着哑巴残废“王有才”。钟山（赵大栓）则坐在车辕另一侧，裹着臊臭的羊皮袄，眼神浑浊呆滞，活脱脱一个木讷的关外汉子。
车子融入公共租界凌晨清冷而嘈杂的街道。报童的叫卖声、倒马桶的吆喝声、远处码头轮船的汽笛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都市晨曲。巡捕懒洋洋地站在路口，对这样一辆散发着关外土腥味的骡马车毫无兴趣。
萧之山透过草帘的缝隙，望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渐渐明亮的租界天空。霞飞路的霓虹早己熄灭，百乐门的喧嚣也归于沉寂。这座孤岛依旧在醉生梦死，对即将席卷而来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
他的手指，隔着粗硬的棉袄，紧紧按在胸口。那里，苏曼卿染血的绷带下，冰冷的胶卷残片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而更深处，那半块画着笑脸的干硬馍馍所带来的灼热，却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点燃。
骡马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朝着江浦码头的方向，向着那片战火连天、危机西伏的广袤国土，向着北方那冰雪覆盖、恶魔盘踞的奉天，义无反顾地驶去。车轮声单调而沉重，如同敲响的战鼓，碾过沉寂的黎明，驶向血与火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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