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马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碾过上海公共租界边缘泥泞的街巷,最终停在了江浦码头外围一处被废弃的渔港栈桥旁。浓重的鱼腥味和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真正的江浦码头方向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汽笛声和嘈杂的人声,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扫帚,在漆黑的江面上来回扫荡,戒备森严。
“下车。”钟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他和小伍(此刻己撕去了伙计的伪装,露出精悍干练的本色)迅速将萧之山从骡马车夹层的麻袋中拖出。江风凛冽,吹得破旧的棉袄猎猎作响,萧之山右膝被夹板固定的伤处传来刺骨的寒意和剧痛,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小伍架着。
眼前并非客轮或渡船,而是一艘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木质驳船,船身吃水很深,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和腐烂木头的混合气味。船老大是个满脸风霜、沉默寡言的老者,眼神如同浑浊的江水,只朝钟山微微点头,便示意他们快上船。
“这是‘老水鬼’的船,只走夜路,只载‘货’。”钟山一边将萧之山扶上摇晃的船板,一边快速解释,“船底有夹层,能躲人,也能躲水警的探杆。忍着点,里面闷。”
所谓的夹层,位于船舱底部,高度仅容人蜷缩着躺下,空间狭窄得令人窒息,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鱼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萧之山被塞进去,如同货物般安置。小伍也挤了进来,守在他旁边。钟山则留在船舱上面,与老水鬼一起。
“开船!”老水鬼沙哑地吆喝一声。驳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解缆,如同一条巨大的黑鱼,缓缓滑离栈桥,融入浩渺浑浊的长江。没有灯光,没有引擎声,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哗啦”声,在寂静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次划桨,都伴随着船体令人牙酸的呻吟。夹层里闷热潮湿,空气污浊不堪。萧之山蜷缩在黑暗中,右膝的剧痛在颠簸中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左肩的枪伤也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风声、水声、远处隐约的汽笛声,以及偶尔掠过江面的探照灯光柱。
时间在黑暗和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驳船似乎进入了主航道,水流变得湍急。突然,一阵低沉而雄浑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巨兽的咆哮!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强烈的探照灯光,瞬间笼罩了小小的驳船!
是日军的巡逻炮艇!
“趴下!别出声!”钟山急促的警告从夹层缝隙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驳船瞬间停止了划动,如同死物般漂浮在水面上。沉重的、碾压一切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实质般扫过驳船的船身!强光透过夹层微小的缝隙,在萧之山脸上投下刺眼的光斑。他甚至能听到炮艇甲板上日军士兵叽里呱啦的交谈声和脚步声!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小伍的身体也绷紧如弓,手己经按在了腰间。
幸运女神似乎短暂地眷顾了他们。探照灯光柱在破旧的驳船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并未发现异常,便移开了,继续扫向远方。沉重的炮艇轰鸣着,从驳船旁缓缓驶过,带起的波浪让驳船剧烈摇晃。
驳船再次如同幽灵般启动。当萧之山感觉肺部几乎要被污浊的空气憋炸时,船身猛地一震,靠岸了。
“到了!快下!”老水鬼沙哑的声音响起。
夹层被打开,冰冷的空气涌入。萧之山被小伍和钟山拖出,刺骨的江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眼前是长江北岸一片荒芜的滩涂,长满了茂密的芦苇。远处,是无边无际、被战火蹂躏的苏北平原,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幕下,沉默而苍凉。
“分头走!”钟山当机立断,将一个小布包塞给萧之山,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杂合面饼子和一小瓶水。“小伍,你带他,按第二套路线,走仪征西边的水网!我走东线,引开可能的尾巴!记住,无论谁被咬住,另一个必须把东西带到!”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萧之山身上,“活下去!到阜宁!找‘济世堂’药铺的王掌柜!暗号:‘老家捎来的山参,要炮制’!”
“钟大哥!”小伍急道。
“执行命令!”钟山低吼一声,不再看他们,转身如同猎豹般,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的芦苇荡深处。
小伍咬了咬牙,架起萧之山:“萧先生,我们走!”
逃亡之路,在苏北水乡的泥泞与血腥中正式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小伍展现出了惊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反追踪技巧。他们避开大路和城镇,专挑人迹罕至的水网、荒滩和丘陵。饿了,啃几口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子,或者挖点野菜、抓些鱼虾,在野地里生火烤熟,时刻提防着烟火引来敌人。渴了,喝浑浊的沟渠水、草叶上的露珠。夜晚,就找个背风的土坡、废弃的窑洞,或者干脆在茂密的芦苇丛中露宿,忍受着蚊虫的疯狂叮咬和深入骨髓的湿冷。
萧之山的伤势成了最大的拖累。右膝的固定夹板在泥泞中跋涉早己松动,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的膝盖在粗布裤管下触目惊心。左肩的枪伤因为污水的反复浸泡和缺乏药物,开始化脓溃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几乎完全依靠小伍的搀扶和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一步一挪地前进。剧烈的疼痛和持续的消耗,让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如同一个行走的骷髅。
危险无处不在。他们遭遇过在废墟中翻找食物、眼神如同饿狼的溃兵,差点被抢走仅有的干粮和衣物。在穿越一片丘陵时,差点踩上日军埋设的地雷。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一个小村庄外围寻找食物时,被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斜挎着盒子炮的伪保丁队发现。对方见他们形迹可疑又带着伤,立刻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盘问。
“干什么的?良民证拿出来!”为首的一个刀疤脸晃着枪,眼神不善。
小伍立刻换上憨厚惊恐的表情,用浓重的山东口音结结巴巴地说:“老…老总…俺们…俺们是逃荒的…俺表哥…腿…腿让东洋人的炮炸废了…去…去阜宁投亲戚…”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将一块银元塞进刀疤脸手里。
刀疤脸掂量着银元,脸色稍缓,但目光依旧在萧之山惨不忍睹的腿上和溃烂的肩膀上扫视:“阜宁?那边可不太平!有八路!我看你们像…”
他话音未落!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突然从村子另一头传来!紧接着是女人凄厉的哭喊和伪军的叫骂声!
“妈的!又是游击队!”刀疤脸脸色一变,顾不得盘查小伍他们,带着人骂骂咧咧地朝枪响的方向冲去。
小伍立刻架起几乎虚脱的萧之山,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头也不回地狂奔,首到彻底远离了村庄才敢停下喘息。冷汗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日复一日,在饥饿、伤痛、恐惧和疲惫的轮番折磨下,萧之山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碾碎。意识时常陷入恍惚,眼前不断浮现晚秋空洞的眼窝、苏曼卿染血的外套、雷豹最后在火光中的怒吼、顾清如青灰的面容…以及钟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每一次倒下,他都以为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但每一次,当小伍沉默而坚定地将他拉起,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胸口那冰冷的胶卷残片和那半块画着笑脸的干硬馍馍时,一股源自绝望深渊的力量又会支撑着他,向前再挪动一步。
他们如同两只在巨大捕猎场中艰难求生的蝼蚁,在苏北广袤而残酷的土地上,朝着阜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动。每一步,都在消耗着生命,也都在书写着不屈的逃亡史诗。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视线尽头,在一片被炮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间,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招牌隐约可见——“济世堂”!
阜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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