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的招牌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药铺所在的街道早己被战火蹂躏得面目全非，两旁多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雨水冲刷不净的血腥味。只有“济世堂”那扇厚重的、布满弹孔和焦痕的榆木门板还顽强地闭合着，像一块沉默的盾牌。
小伍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萧之山，踉跄着冲到紧闭的店门前。雨水顺着萧之山狗皮帽子的边缘流下，混合着他脸上的污泥和冷汗。右膝的剧痛在阴冷潮湿中变本加厉，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左肩溃烂的伤口在湿透的棉袄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砰砰砰！”小伍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急促和微弱，“掌柜的！掌柜的开开门！老家捎来的山参，要炮制！”他嘶哑地喊着约定的暗号。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呼啸而过的声音。
小伍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来晚了？联络点暴露了？
就在他准备再次拍门时，“吱呀——”一声轻响，门板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风雨中的两人，目光在萧之山凄惨的模样上停留片刻。
“炮制山参？什么年份的？”老者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甲午年的老山参！”小伍立刻接上暗号的下半句。
老者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侧开身子：“快进来！”
小伍立刻架着萧之山挤了进去。沉重的门板在他们身后迅速合拢，插上门栓，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肃杀。
药铺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草味道。货架大多空置，散落着破碎的药罐和凌乱的草药。地上铺着两张草席，角落里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妇孺。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王掌柜？”小伍试探地问。
“是我。”老者（王掌柜）点点头，目光落在几乎在地的萧之山身上，眉头紧锁，“怎么伤成这样？”他蹲下身，动作麻利地解开萧之山左肩的棉袄，看到那溃烂发黑、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枪伤！严重感染！还有这条腿…”他检查着萧之山右膝扭曲的情况，脸色更加凝重。
“掌柜的，您快想想办法！”小伍焦急万分。
“把他抬到里间去！”王掌柜当机立断，招呼两个躲在角落里的半大少年帮忙。
里间同样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堆满药瓶药罐的桌子。萧之山被小心翼翼地放平。王掌柜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取出一套简陋但擦拭得锃亮的手术器械——小刀、镊子、剪刀、缝合针线，还有一小瓶气味刺鼻的烧酒。
“按住他！会很疼！”王掌柜的声音不容置疑。
小伍和两个少年死死按住萧之山的肩膀和双腿。
王掌柜用烧酒仔细冲洗了双手和器械，然后拿起锋利的小刀，在油灯火焰上燎了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冰冷，刀尖对准了萧之山左肩伤口周围发黑坏死的腐肉。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首接烫在神经上！萧之山从半昏迷中猛地惊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挣扎！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
“按住！”王掌柜厉喝，手中的刀没有丝毫停顿！他动作快得惊人，刀锋如同精准的雕刻刀，迅速而利落地切割着腐肉，黑色的脓血和坏死的组织被不断剥离！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和腐败的恶臭！
刮骨疗毒般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萧之山的意识防线。他死死咬住小伍塞进他嘴里的布团，牙齿深深陷入，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前金星乱冒，无数画面在剧痛中疯狂闪烁：解剖台上冰冷的器械、晚秋空洞的眼窝、苏曼卿染血的绷带、雷豹在爆炸中碎裂的身影…最终定格在钟山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块腐肉被剔除，露出底下鲜红但依旧脆弱的肌肉组织时，萧之山己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虚脱地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王掌柜迅速用烧酒冲洗创面，撒上厚厚一层气味辛辣的黄色药粉（显然是自制的消炎草药），再用干净的粗布紧紧包扎好。处理完肩膀，他又检查了萧之山的右膝，重新加固了松动的夹板。
“命暂时保住了，但这条腿…废定了。”王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声音疲惫，“伤口处理了，但高烧不退，需要静养和真正的西药，盘尼西林。我这…只有土方子，能不能扛过去，看他的造化了。”
小伍看着昏死过去的萧之山，又看看外面破败的药铺和惊惶的妇孺，拳头攥得死紧：“掌柜的，阜宁…情况怎么样？我们能待多久？”
王掌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哀和愤怒：“鬼子占了县城，伪军和‘忠义救国军’（军统外围武装）狗咬狗，游击队损失很大…这里就是座孤岛！76号和‘丙’字组的狗鼻子灵得很！昨天还有特务来盘查过！你们不能久留！最多…两天！必须走！”
两天！小伍的心沉到了谷底。萧之山这个样子，别说两天，就是两天后也根本不可能长途跋涉！
入夜，风雨更急。萧之山在高烧的谵妄中辗转反侧，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晚秋、苏曼卿的名字，还有那片胶卷。小伍和王掌柜轮流守着他，用冷毛巾敷额头，灌下苦涩的药汁。
第二天下午，萧之山的高烧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意识恢复了几分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眼神不再涣散。王掌柜给他喂了些米汤。
“钟…钟大哥…有消息吗？”萧之山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小伍和王掌柜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钟山走的是更危险的东线，引开追兵，音讯全无。凶多吉少。
“我们…必须走…”萧之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冷气。
“你这个样子，怎么走？”王掌柜按住他，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
“砰！砰！砰！”
药铺前门突然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力道之大，震得门板簌簌发抖！
“开门！查良民证！快开门！”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夹杂着伪军特有的腔调。
药铺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蜷缩在角落里的妇孺吓得瑟瑟发抖，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小伍瞬间拔出了藏在腰间的手枪，眼神锐利如刀！王掌柜脸色剧变，迅速吹灭了油灯，药铺陷入一片昏暗。
“妈的！不开门是吧？给老子撞开！”门外的伪军显然不耐烦了。
沉重的撞击声响起！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带他从后窗走！快！”王掌柜猛地推了小伍一把，指向里间一扇破旧的木窗，自己则抄起墙边一根顶门的粗木棍，快步走向前门方向，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我拖住他们！”
“掌柜的！”小伍急道。
“走！”王掌柜头也不回，低吼一声，用身体死死顶住了摇摇欲坠的门板！
没有时间犹豫！小伍一咬牙，冲到床边，一把将虚弱的萧之山背起！萧之山咬着牙，死死抓住小伍的肩膀。
“砰！轰隆！”
前门终于被撞开！木屑纷飞！刺眼的手电光柱和伪军的叫骂声瞬间涌入！
“老东西！找死！”
“砰！”一声枪响！夹杂着王掌柜压抑的闷哼！
小伍目眦欲裂，但脚下丝毫不停！他背着萧之山冲到里间，一脚踹开那扇破旧的木窗！窗外是药铺后面一条狭窄、堆满垃圾的死胡同！
“跳！”小伍低吼一声，背着萧之山猛地翻出窗外！
“人在里面！跑了！后窗！”伪军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而来！
小伍背着萧之山在垃圾堆里滚倒，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朝胡同口狂奔！身后，子弹呼啸着打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
“站住！再跑开枪了！”
“砰！砰！”
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头顶掠过！
小伍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王掌柜之前给过他简易地图），背着萧之山在阜宁破败的街巷中亡命奔逃！风雨交加，泥泞湿滑。萧之山趴在小伍背上，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钻心。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巷口，拐入另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时——
“哒哒哒哒——！”
一阵密集的冲锋枪扫射声猛地从斜前方的街垒后响起！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在巷口的地面上，溅起一串串泥水！
不是伪军！是另一拨穿着杂乱、但动作悍勇的人！他们依托着沙包和断墙构筑的简易工事，枪口喷射着火舌，目标赫然是追在小伍他们身后的伪军！
“是游击队！”小伍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阜宁的同志！王掌柜的牺牲没有白费！
突如其来的火力让追兵猝不及防！几个伪军惨叫着中弹倒地，剩下的慌忙寻找掩体还击！巷口瞬间成了激烈的交火点！
“这边！”一个穿着破旧灰布军装、脸上带着硝烟痕迹的汉子从街垒后探出身，朝着小伍他们用力挥手！
小伍没有丝毫犹豫，背着萧之山，冒着横飞的流弹，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游击队的阵地！
“快！带他们转移！”那汉子对着同伴吼道，同时手中的汉阳造步枪精准地点射，压制着伪军的火力。
几个游击队员迅速架起几乎虚脱的小伍和萧之山，沿着事先挖好的交通壕，迅速消失在阜宁破败的街巷深处。身后，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依旧在风雨中回荡，为王掌柜，也为这座饱受蹂躏的小城，奏响了一曲悲怆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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