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队的地下交通站隐藏在阜宁城西一片巨大的、迷宫般的乱坟岗深处。入口是一个被荒草和藤蔓遮蔽的废弃盗洞，通向地下一个潮湿阴冷的砖石墓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菌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萧之山被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身下垫着些干草。高烧虽退，但刮骨疗伤般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刚刚清创包扎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右膝被重新加固的夹板冰冷地固定着，麻木中透着深入骨髓的钝痛。
小伍同样疲惫不堪，靠坐在冰冷的墓壁上，警惕地留意着入口的动静。游击队的队长，那个脸上带着硝烟痕迹、名叫赵铁柱的汉子，正蹲在萧之山身边，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检查他的伤势。
“伤口处理得很及时，手法也老道，王掌柜…是条汉子！”赵铁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眼神中充满痛惜和敬佩。“但你这伤…尤其是这条腿…没个把月静养，根本动不了！”
萧之山的心沉了下去。一个月？钟山生死未卜，军统和“丙”字组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随时可能扑来。奉天冰库里的晚秋…他等不起！
“赵队长…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萧之山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去奉天…有…重要的事…”
赵铁柱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奉天？关外？鬼子老巢？”他摇摇头，“不是俺们不帮！陆路关卡重重，水路也走不通！你这身子骨，别说闯关东，就是走出这阜宁地界都难！更别说…”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城里风声很紧！76号和‘丙’字组的特务像疯狗一样在搜！王掌柜那里…估计扛不了多久…他们很快会搜到这里！”
墓室里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角落里，几个年轻的游击队员沉默地擦拭着简陋的武器，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那…怎么办？”小伍的声音干涩。
赵铁柱沉默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板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凝重。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
“还有一个法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赌命的决绝，“走津浦线！”
津浦线？萧之山和小伍都愣住了。那是贯穿南北的铁路大动脉，从浦口（南京对岸）通往天津，是日军运输兵力和战略物资的生命线！沿途关卡林立，戒备森严如铁桶！走铁路，无异于自投罗网！
“不是坐客车！”赵铁柱看出了他们的疑虑，解释道，“是扒军列！运煤的闷罐车！我知道一条废弃的支线，靠近临枣铁路（临城到枣庄）的一个小站台，叫‘韩庄站’。那里管理混乱，鬼子看守相对松懈。有一趟从徐州开往天津的运煤车，每周一趟，半夜经过韩庄时会临时停靠加水。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扒军列！在日军眼皮底下，爬上飞驰的火车，躲在装满煤炭的闷罐车里，穿越千里敌占区！这计划疯狂得令人窒息！
“那…到了天津呢？”小伍追问，声音有些发颤。天津同样是龙潭虎穴。
“到了天津卫，自有同志接应！”赵铁柱眼中闪烁着地下工作者特有的、对隐秘网络的信赖，“那边靠海，路子多！总比困死在这里强！”
他看向萧之山，目光锐利如刀：“萧先生，这是唯一的路！也是死路！扒车，九死一生！闷罐车里，冻死、憋死、被煤埋了砸死！路上被鬼子发现，乱枪打死！就算到了天津，也未必安全！走不走，你定！”
萧之山闭上了眼睛。晚秋在冰封实验室里空洞的眼神、苏曼卿最后染血的笑容、雷豹在爆炸中的怒吼、钟山冰冷的托付…一张张面孔在黑暗中浮现。阜宁不是终点，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起点。留下，必死无疑。前进，尚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他深吸了一口墓室里冰冷污浊的空气，混合着泥土、霉菌和绝望的味道。然后，他睁开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灯火，投向墓室入口那无尽的黑暗，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被磨砺到极致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走。”
计划在压抑的沉默中迅速敲定。赵铁柱派出最机灵的侦察员“猴子”去韩庄站附近摸清军列停靠的具体时间、位置和日军守卫情况。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和煎熬。
两天后，黄昏。“猴子”带回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军列今晚凌晨一点左右抵达韩庄站加水，停靠时间约十分钟。站台只有两个鬼子兵和一个伪路警看守，但车头车尾都有荷枪实弹的日军押运兵！闷罐车车门从外面锁死，只有车顶的通风口可以尝试撬开！风险极大！
没有退路。赵铁柱挑选了两个身手最好、胆子最大的队员——大刘和二虎，负责护送萧之山和小伍去韩庄站，并协助他们扒车。
夜色如墨。风雨早己停歇，但初冬的寒气如同冰冷的刀子，无孔不入。萧之山被裹上了一件更厚的、打着补丁的破棉袄，脸上抹了锅底灰，被小伍和大刘一左一右架着，在游击队员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乱坟岗，朝着韩庄站方向潜行。
一路避开大路和村庄，专挑荒地和沟壑。萧之山几乎是被拖着前进，右腿完全无法用力，左肩的剧痛在颠簸中持续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挪动身体上。小伍和大刘同样紧张，汗水浸透了内衫。
终于，在接近午夜时，他们抵达了韩庄站外围。这是一座荒凉破败的小站，只有一条主线和一条废弃的侧线。站台上孤零零地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光线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远处，隐约传来火车沉闷的汽笛声。
萧老先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趴下！”赵铁柱低吼一声，众人迅速匍匐在一片枯黄的蒿草丛中。借着蒿草的掩护，他们能清晰地看到站台上的情况：两个背着三八大盖、缩着脖子抽烟的日本兵，一个抱着破旧步枪、靠着柱子打盹的伪路警。站台另一头，停着几节破旧的空车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骨髓。萧之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小伍紧紧靠着他，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
突然！“呜——！”一声悠长而雄浑的汽笛声刺破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铁轨传来的沉重震动和越来越响亮的“哐当哐当”声！一道巨大的光柱如同利剑般从黑暗中劈来！
军列来了！
巨大的、如同钢铁巨兽般的火车头喷吐着浓烟，牵引着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车厢，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缓缓驶入韩庄站！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头刺眼的探照灯光扫过站台，将两个日本兵和伪路警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火车在站台中部缓缓停下。车头开始“嗤嗤”地喷着白色蒸汽加水。几个穿着日军军装、端着步枪的押运兵从车头和尾部的守车里跳下，在站台上来回巡逻，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机会只有这十分钟！
“就是现在！那节！中间偏后，挂锁有点锈的！”赵铁柱指着军列中部一节看起来相对破旧、车门挂锁锈迹斑斑的闷罐车，急促地低吼，“大刘、二虎！掩护！小伍！带人上！”
“是！”大刘和二虎如同猎豹般弓起身，手中的老套筒步枪瞄准了站台上的日伪军。小伍则猛地架起萧之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蒿草丛中窜出，朝着那节目标闷罐车狂奔而去！
“什么人？！”站台上的伪路警被惊动，发出惊恐的喊叫！“八嘎！”日本兵也发现了异常，慌忙举枪！
“砰！砰！”大刘和二虎手中的枪几乎同时开火！子弹精准地打在日本兵和伪路警脚边的地面上，溅起一串火星！并非为了杀伤，只为制造混乱和威慑！
“游击队！有游击队！”伪路警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两个日本兵也慌忙寻找掩体，拉动枪栓！
混乱的枪声和叫喊声瞬间打破了站台的死寂！车头的探照灯猛地扫了过来！
小伍架着萧之山，在刺眼的光柱和横飞的流弹中亡命狂奔！距离那节闷罐车还有十几米！萧之山感觉自己肺部的空气都要被挤干了，右腿如同灌满了烧红的铅块，每一次被拖拽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快！爬上去！”小伍猛地将萧之山推到闷罐车冰冷的车壁旁！车壁光滑，离地足有两米多高！对于健全的人都难以攀爬，何况是重伤的萧之山！
“踩着我肩膀！”小伍毫不犹豫地蹲下，双手交叉托在身前！
萧之山看着小伍宽厚的肩膀，看着站台上越来越近、调转枪口的日本兵和押运兵，看着远处大刘、二虎被探照灯锁定、陷入火力压制的险境…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左脚踩上小伍的手掌，右手猛地抓住车厢壁上一条凸起的铁棱！
“起！”小伍一声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萧之山向上托举！
剧痛让萧之山眼前发黑，但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棱，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甩了上去，重重摔在车顶！冰冷的钢铁硌得他骨头生疼！
“小伍！”萧之山趴在车顶边缘，嘶声喊道。
小伍在下面，己经暴露在探照灯和枪口之下！他灵活地一个翻滚，躲开射来的子弹，猛地跃起，抓住车厢壁上的另一条铁棱，动作矫健地向上攀爬！
“抓住！”萧之山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
就在小伍的手即将抓住萧之山的手腕时——“哒哒哒哒——！”一阵冲锋枪的扫射声猛地从车尾方向响起！子弹如同泼水般打在车厢壁上，溅起一串串火星！是车尾守车的日军押运兵！他们发现了目标！
“噗噗噗！”几颗子弹狠狠钻入小伍的后背！血花瞬间在他破旧的棉袄上炸开！“呃！”小伍的身体猛地一僵！攀爬的动作瞬间停滞！他抬起头，看向车顶的萧之山，眼神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涌出。
“小伍——！”萧之山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拼命伸出手！
小伍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托付和不舍。然后，他的手无力地松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两米多高的车厢壁上重重摔落下去，砸在冰冷的铁轨旁，激起一片尘土。
“小伍！！”萧之山的泪水夺眶而出！巨大的悲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呜——！”火车头发出刺耳的汽笛声！加水完成，巨大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探照灯光柱死死锁定了趴在车顶的萧之山！子弹如同冰雹般打在周围的车顶上，发出“当当当”的爆响！
“萧兄弟！走啊——！”远处，传来大刘被火力压制、绝望而悲愤的吼声！
萧之山趴在冰冷的、剧烈震动的车顶上，看着下面小伍蜷缩在铁轨旁、渐渐被黑暗吞噬的瘦小身影，看着远处在探照灯和枪火中翻滚腾挪、最终被子弹击中倒下的大刘和二虎…晚秋、苏曼卿、顾清如、雷豹、王掌柜、小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眼前破碎、熄灭。
冰冷的钢铁摩擦着伤口，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如同丧钟。他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那里藏着冰冷的胶卷残片和半块干硬的馍馍。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看向那通往北方地狱深渊的铁轨尽头。
火车开始加速，带着巨大的轰鸣和喷涌的浓烟，驶离了韩庄站，驶入了更加浓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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