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顶如同冰冷的铁砧，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高速震颤。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的“哐当哐当”巨响，如同持续不断的重锤，狠狠敲打着萧之山早己破碎的神经和千疮百孔的身体。他死死地趴在冰冷的车顶上，双手如同铁钳般抠住车顶边缘一条凸起的铆钉棱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失去知觉。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右膝被夹板固定的伤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搅动。左肩包扎下的枪伤在寒风和剧烈震动中持续灼痛、麻木交替。更致命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单薄的破棉袄在高速行驶带起的刺骨寒风中如同纸片，寒气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喷在冰冷的钢铁上瞬间凝结成霜。
小伍摔落车下时那最后平静的眼神，大刘和二虎在探照灯下倒下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己经麻木的心脏。阜宁破庙里的火光、苏北水乡的泥泞、长江上的惊魂…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苦难，最终都指向这趟驶向地狱深渊的钢铁列车。
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尽残存的意志力抵抗着昏睡的诱惑。他知道，一旦松手，一旦失去意识，就会像小伍一样，被这钢铁巨兽无情地甩下，碾碎在冰冷的铁轨上，一切牺牲都将化为泡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寒风、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死鱼肚般的灰白时，列车开始减速。巨大的惯性让萧之山身体猛地前冲，差点被甩出去！他死死抠住铆钉，指甲崩裂，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呜——！”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驶入一个巨大的、笼罩在灰色晨雾中的编组站。铁轨如同蜘蛛网般纵横交错，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机油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
奉天！终于到了！
萧之山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更加沉重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警惕。这里不是终点，是龙潭虎穴的中心！
列车彻底停稳。下方传来日军士兵的吆喝声、皮靴踏地的声音和车厢挂钩碰撞的金属脆响。萧之山知道，必须立刻离开车顶！一旦天亮或者被巡视的日军发现，必死无疑！
他强忍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观察着周围。列车停靠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旁边是一堆堆如同黑色小山般的煤堆。下方没有人。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废腿，一点点蹭到车顶边缘，然后闭着眼，翻身滚了下去！
“砰！”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混杂着煤渣和碎石的地面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他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伤腿，踉跄着躲进旁边一座巨大的煤堆后面，蜷缩在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寒冷、剧痛、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掏出怀里那半块早己冻得如同石头的杂合面馍馍，上面用炭笔画的笑脸早己模糊不清。他紧紧攥着它，如同攥着雷豹最后的嘱托和所有牺牲者的信念。胸口，苏曼卿染血的绷带下，那片冰冷的胶卷残片和晚秋指甲缝里的碎片，如同两块永不融化的寒冰，贴着他的心脏。
他必须活下去！找到钟山（如果他还活着），找到进入那个冰封地狱的方法！
接下来的几天，萧之山如同一条在阴影中挣扎求生的野狗。他拖着残破的身体，在奉天这座被严寒和恐怖笼罩的城市边缘艰难求存。白天，他蜷缩在废弃的厂房、破败的窝棚、或者巨大的煤堆缝隙里，忍受着饥饿和伤痛的折磨，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夜晚，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出来，在垃圾堆里翻找一点发馊的食物残渣，或者去结了薄冰的污水沟边舔舐几口带着腥味的冰水。
右膝的伤势在寒冷和缺乏治疗下持续恶化，发亮，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左肩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上布满了冻疮和污垢，头发纠结成一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馊臭和血腥味。活脱脱一个最底层的、濒死的流浪汉和残疾乞丐。
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更不敢去打听任何消息。军统、“丙”字组、76号，甚至普通的日本兵和伪警察，都可能成为他的索命阎王。他只能像幽灵一样游荡，用浑浊而麻木的眼神观察着这座魔鬼巢穴的城市。
他看到了高耸的烟囱日夜喷吐着黑烟，那是为战争机器输送血液的工厂。看到了满载着荷枪实弹日军的卡车呼啸而过。看到了被驱赶着、如同牲口般走向劳工营的同胞麻木绝望的眼神。也看到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沿街乞讨的老人和孩子…这里的一切，都被一种冰冷的、高效的、非人的秩序所统治，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最让他心惊的是，在城市的西北角，一片被高大围墙、铁丝网和岗楼严密守卫的庞大区域。那里戒备森严得令人窒息，即使是白天，也透着一股死寂和阴森。远远望去，能看到一些低矮的、方方正正的灰色建筑，屋顶上竖立着巨大的烟囱，偶尔会排出淡淡的、带着怪异气味的烟雾。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在那里变得格外浓烈。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731部队的本部！晚秋所在的地狱！
每次望向那片禁区，萧之山都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愤怒。晚秋就在那里面，在那冰冷的实验台上…成为所谓的“母体”…
他必须进去！但如何进去？戒备森严如铁桶，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就在萧之山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萧之山蜷缩在一个废弃火车头的驾驶室里，啃着一块冻得梆硬的、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窝头碎渣。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粗暴的吆喝声和皮鞭抽打的脆响，夹杂着痛苦的闷哼。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劳工协会”袖章的汉奸，正挥舞着皮鞭，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人。这些男人大多带着伤，眼神麻木绝望，被绳索串联着，如同待宰的牲口。
“快点！磨蹭什么！太君等着用人呢！”一个刀疤脸汉奸恶狠狠地抽打着一个动作稍慢、腿脚似乎不便的中年人。
“招工！去给太君修水塔！管饭！”另一个汉奸扯着嗓子吆喝着，试图再拉拢一些街边的流浪汉。
修水塔？萧之山心中猛地一动！防疫给水部！水塔！那里肯定需要劳工！这是混进去的唯一机会！
巨大的风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一旦进入，就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暴露就是万劫不复。但他没有选择。所有的路，都指向那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混合着煤灰和绝望的味道。然后，他挣扎着爬出驾驶室，拖着那条明显残疾的右腿，一步一挪地，朝着那群被驱赶的劳工走去。脸上，换上了彻底的麻木和呆滞，眼神浑浊无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一个完美的、又残又哑、无人在意的苦力形象。
“喂！那个瘸子！过来！”刀疤脸汉奸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残次品”，用皮鞭指着他，语气充满鄙夷，“能干活不？”
萧之山茫然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指了指自己的腿，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管饭”的渴望。
“妈的，又哑又瘸！废物！”刀疤脸啐了一口，但看着萧之山那高大却佝偻的骨架（饿脱形了），还是挥了挥手，“算了，凑个数吧！栓上！”
一个汉奸粗暴地将绳索套在萧之山的脖子上，将他推进了劳工的队伍。绳索勒紧皮肉的疼痛微不足道。萧之山低着头，混在麻木的人群中，感受着脖子上粗糙绳索的束缚和汉奸皮鞭的威胁，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踏上了通往地狱核心的最后一步。晚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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