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颈部的皮肉，每一次汉奸粗暴的拉扯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萧之山佝偻着背脊，拖着那条完全废掉的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奉天城郊冻得梆硬的土路上。每一步，右膝粉碎的骨头都在摩擦中发出无声的哀嚎，左肩的旧伤也在寒风和颠簸中隐隐作痛。他混在麻木绝望的劳工队伍里，喉咙里持续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冻疮，眼神浑浊呆滞，如同一个真正被苦难压垮的残废哑巴。
队伍在刺骨的寒风中沉默前行，只有皮鞭的脆响和汉奸不耐烦的呵斥声打破死寂。萧之山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观察着通往那片死亡禁区的道路。越靠近西北角，戒备越发森严。铁丝网更高，岗楼更密集，牵着狼狗的巡逻队交叉穿梭。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也越来越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蛋白质烧焦的怪异味道，令人作呕。
终于，队伍在一个巨大的、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灰色大门前停下。大门上方，用日文和中文写着冰冷而充满威慑力的字样：“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本部 立入禁止！”
门卫是荷枪实弹、眼神冷漠如冰的日本兵。汉奸头目点头哈腰地上前交涉，递上证件。日本兵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这群衣衫褴褛、如同蝼蚁般的劳工，特别是在萧之山这条“瘸腿废狗”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大门旁的侧门缓缓打开。一股更加浓烈、冰冷刺骨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某种化学药剂的怪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劳工队伍被驱赶着，如同被赶进屠宰场的牲口，进入了这片被高墙和死亡笼罩的魔窟。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道路宽阔却冰冷死寂，两旁是整齐划一、毫无生气的灰色低矮建筑，如同巨大的水泥棺材。屋顶上矗立着高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淡淡的、带着诡异气味的白烟。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建筑间无声穿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非人的、高效运转的冰冷秩序，压抑得令人窒息。
没有鸟鸣，没有交谈，只有远处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寒风吹过高墙的呜咽。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对生命的漠视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科学”狂热。
萧之山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里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森严、更加非人。晚秋…就在这些冰冷的水泥盒子里的某一个角落。
他们被驱赶到靠近围墙边缘的一处工地。这里正在修建一座巨大的、钢筋骨架己经初具规模的水塔。几个同样穿着防护服、但外面套着肮脏工装、监工模样的日本人，正挥舞着鞭子和图纸，用生硬的中文呵斥着劳工们搬运水泥、砖块和沉重的钢筋。
“瘸子！去那边！搅拌水泥！”一个监工用鞭子指着萧之山，用生硬的中文命令道。显然，他这种“废品”只能干最不需要移动的苦力活。
萧之山顺从地、一瘸一拐地走向角落里的水泥搅拌池。刺鼻的石灰粉尘扑面而来。他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锹，动作笨拙而迟缓地将沙子和水泥铲进冰冷的池水里，然后机械地搅拌。每一下动作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汗水（在严寒中很快变得冰冷）混合着粉尘，在他脸上冲出道道泥沟。他低着头，浑浊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利用每一次抬头擦汗、每一次弯腰舀水的短暂瞬间，飞速扫视着整个营区的布局！
核心区域在哪里？守卫巡逻的规律？那些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人员从哪里进出？哪里可能是存放“标本”的冰库？
几天下来，凭借超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结合钟山和苏曼卿最后的情报，萧之山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粗糙却关键的营区地图。他发现，最核心、戒备最森严的区域位于营区中央偏北，那里有几栋没有窗户、只有厚重铁门的独立建筑，进出的人员防护等级最高，且都持有特殊的通行证件。运送液氮罐和干冰的卡车也频繁驶向那里。冰库！那里一定就是冰库！
目标锁定！但如何接近？他一个外围的、又残又哑的苦力，连靠近核心区百米之内都不可能！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箍，再次扼紧了萧之山的咽喉。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天下午，狂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萧之山依旧在搅拌着冰冷刺骨的水泥。一个负责运送液氮罐的日本技术员，穿着臃肿的防护服，笨拙地驾驶着一辆小型电瓶车从核心区方向驶来。路面结冰湿滑，电瓶车在一个转弯处突然失控，猛地撞向旁边堆放钢筋的架子！
“轰隆！”钢筋架子被撞得摇摇欲坠！
“八嘎！”技术员惊恐地大叫！
眼看沉重的钢筋就要倾泻而下，砸向技术员！周围的劳工吓得西散奔逃！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佝偻的身影猛地扑了过去！正是萧之山！他用尽全身力气，用那根当作拐杖的榆木棍，狠狠地顶在了即将倒塌的钢筋架子最关键的支撑点上！
“咔嚓！”榆木棍应声断裂！
但倒塌的势头被这拼死一阻，延缓了一瞬！
技术员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危险区域！
“哗啦！”沉重的钢筋最终还是倒塌下来，砸在空地上，溅起一片雪泥！
技术员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着那个扑倒在地、被断裂的木棍碎屑划伤了脸颊、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瘸腿哑巴”，眼神复杂。他走过去，用生硬的中文问：“你…为什么救我？”
萧之山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泥浆、雪水和血痕，眼神依旧浑浊呆滞，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声，指了指技术员，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艰难地比划了一个“人”字。
技术员愣住了。他显然读懂了这简单的手势——救人，因为你是人。在这片将人视为实验材料、视为数字的魔窟里，这个“哑巴”的举动和表达，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震撼。
监工跑了过来，挥舞着鞭子就要抽打“惹事”的萧之山：“八嘎！该死的支那猪！差点害死太君！”
“住手！”技术员突然开口阻止了监工。他看了看萧之山那条明显残疾的腿和脸上的伤痕，又看了看地上断裂的榆木棍，沉默了几秒钟，对监工说：“他…以后，跟我。去…仓库。搬东西。” 他用手指了指核心区的方向。
监工愕然，但不敢违抗技术员的命令，只能狠狠瞪了萧之山一眼。
萧之山心中狂跳！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茫然呆滞的表情。他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技术员笨拙地鞠了个躬，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啊啊”声。
通往核心区的钥匙，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递到了他的手中！代价，是脸上新增的伤口和暴露在更危险目光下的风险。
当天傍晚，萧之山就被带离了嘈杂的工地，进入了那片死寂的核心区外围。他的“工作”变成了在一个靠近核心建筑的、存放备用防护服和消毒器械的大型仓库里，搬运一些相对轻便的箱子。虽然依旧无法进入真正的核心实验室，但这里距离冰库的位置更近了！而且，他有机会接触到废弃的防护服碎片、消毒记录、甚至…听到一些守卫和技术员零星的交谈！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利用每一次进出仓库、每一次在角落“休息”的机会，疯狂地吸收着一切信息。他记住了守卫换岗的时间和口令的片段。他偷偷记下了一辆经常在深夜驶入核心区、运送特殊“货物”的冷藏车的车牌号和规律。他甚至在清理垃圾时，捡到了一张被撕碎丢弃的、带有部分低温储藏区平面图的废纸！虽然残缺不全，但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巨大的“-18℃”区域和复杂的管道走向！
线索在碎片中一点点拼凑。冰库的位置、可能的入口、守卫的薄弱环节…一个极其危险、成功率渺茫的计划，在萧之山心中逐渐成型。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混乱的、能够掩盖他行动的时机。比如，一次例行的液氮补充？一次内部的防疫演习？或者…一场意外的设备故障？
他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死亡的阴影下，潜伏着，等待着。胸口的胶卷残片和那半块馍馍，在寒冷的仓库里，如同两块永不熄灭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机会终于降临。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营区夜空！红色的警示灯在核心区的建筑上疯狂闪烁！日语和中文的广播声焦急地响起：“B3区液氮管道破裂！发生泄漏！非紧急人员立刻撤离！应急小组立刻前往处置！”
仓库外瞬间一片混乱！脚步声、呼喊声、车辆引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守卫被紧急调往泄漏区域！技术员们穿着防护服，抱着仪器，惊慌失措地奔跑！
B3区！萧之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根据那张残缺的图纸，B3区紧邻着低温储藏核心区！液氮泄漏引发的超低温和可能的窒息危险，必然导致核心区守卫力量被大幅抽调！混乱！这是潜入冰库的绝佳掩护！
没有时间犹豫！萧之山如同蛰伏的猎豹般暴起！他冲向仓库角落一堆废弃的防护服，迅速扒下一套相对完好的、沾染着污渍的白色连体防护服，手忙脚乱地套在自己肮脏的破棉袄外面！虽然不合身，但足以在混乱中混淆视线！他又抓起一个被丢弃的、镜片有些模糊的防毒面具扣在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图纸上的路线和守卫口令的片段。然后，他推开仓库后门，闪身融入外面混乱而昏暗的夜色中。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泄漏的液氮形成的白色低温雾气，在红色警报灯的映照下，如同地狱的血雾。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氮气味。萧之山压低身子，模仿着那些惊慌奔跑的技术员的姿态，朝着核心区那几栋没有窗户的堡垒般的建筑方向快速移动。
凭借着对守卫巡逻路线的记忆和混乱的掩护，他惊险地避开了几波匆忙跑过的守卫。在接近一栋标着“低温样本管理栋”的巨大灰色建筑时，他看到厚重的铁门外，只剩下两个守卫，正紧张地望向B3区泄漏的方向，交谈着什么。
萧之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着尽量平稳的步伐，低着头，朝着铁门走去。防毒面具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掩盖了他剧烈的心跳。
“站住！口令！”一个守卫发现了这个行色匆匆的“技术人员”，警惕地举枪喝问。
萧之山脚步不停，喉咙里发出模仿技术员那种急促而含糊的日语腔调（他曾在北平学过一些）：“紧急！B3支援！口令…‘雪风’！”他报出了偷听到的前半段口令，后半段故意含糊带过，同时脚步不停地靠近。
守卫一愣，似乎没听清后半段，但看到对方穿着防护服、行色匆匆地要去B3区支援，又报出了前半段口令，警惕性稍减：“快点进去！处理完立刻出来！里面情况不明！”
厚重的铁门被守卫用磁卡刷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如同实质般的白色寒气瞬间涌出！
萧之山没有丝毫犹豫，侧身挤了进去！铁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警报和混乱。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条长长的、被惨白灯光照亮的甬道，西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厚厚的白色冰霜，如同水晶洞穴。温度骤降到零下几十度！即使隔着臃肿的防护服，刺骨的寒意也瞬间穿透进来，让萧之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次呼吸，防毒面具的呼气阀都喷出浓重的白雾，迅速在面罩内部凝结成霜，视野更加模糊。
甬道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如同银行金库般的金属大门，门上用日文和数字编号标识着。冰冷的白雾在地面缓缓流淌。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
晚秋…就在这里！
巨大的悲伤、愤怒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战栗瞬间攫住了萧之山。他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颤抖，凭借着记忆和图纸的指引，拖着废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甬道深处、温度最低的那个区域挪去。防毒面具下，泪水混合着凝结的冰霜，模糊了他的视线。
终于，他停在了一扇比其他门更加厚重、标识着“特殊母体样本 -18℃ S区”的巨大金属门前。门旁有一个闪烁着红光的电子密码锁。
密码！他需要密码！
萧之山的心沉了下去。他怎么可能知道密码？
就在他绝望之际，甬道尽头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日语交谈声！有人进来了！是应急小组处理完泄漏回来了？还是守卫发现异常进来巡查？
脚步声越来越近！萧之山无处可躲！甬道笔首而空旷！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
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背靠着那扇通往晚秋的、冰冷的金属大门，如同被钉在冰壁上的飞蛾。脚步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击在寂静的甬道里，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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