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所的条件比招待所稍好，但依旧简陋。药品奇缺，所谓的盘尼西林是严格管控的战略物资，轻易不会使用。萧之山的断腿伤口在土法治疗下，愈合得缓慢而痛苦，时常红肿发炎，引发低烧。左肩的旧伤也因长途劳顿和气候不适，时时作痛。
更大的折磨来自夜晚。
每当窑洞陷入黑暗，油灯熄灭，寒冷和寂静包裹上来，白昼勉强维持的冷静便瞬间瓦解。
噩梦如同跗骨之蛆，准时来袭。
梦境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他时而置身法租界雨夜的解剖台，台子上躺着的碎尸忽然坐起，变成林晚秋苍白无瞳的脸，胸口那个青天白日烙印滋滋作响，冒着焦臭的黑烟；时而回到金陵女院冰冷的停尸房，森村微笑着拿着手术刀，一点点剖开晚秋的腹腔，取出的不是器官，而是蠕动的、散发着樱花香气的霍乱菌簇；时而又在长江冰冷的浊浪里挣扎，苏曼卿在他眼前被爆炸的火光吞没，她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呼喊他的名字；时而又在奉天731基地的冰库，钟山被突然落下的冰锥贯穿胸膛，鲜血喷溅在晚秋冰冷的脸上，而森村在一旁疯狂大笑；最多的，是长白山的风雪，老杨背心中箭，喷着血沫对他嘶吼“青天白日烙印是军统汪伪交易的记号”，声音却被狂风撕碎……
“啊！”
一声压抑的惊喘，萧之山猛地从土炕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衣，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黑暗中，他大口喘息，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残肢处传来尖锐的幻痛，仿佛那条腿还在，正被森村的狼狗撕咬。
窑洞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他颤抖着手摸到火柴，划亮，点燃小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照不亮他心底巨大的空洞和恐惧。他习惯性地去摸枕边——没有枪，只有那根冰冷的拐杖。
在这里，他是安全的。至少物理上是。组织的干部反复强调这一点。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孤绝感，却无法因环境改变而立刻消散。他的神经依旧紧绷如弓弦，对任何突然的声响、陌生的脚步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这种战场后遗症（PTSD）如同无形的枷锁，比身体的残疾更牢固地困住了他。
白天，他努力适应着延安的生活节奏。学习，开会，听报告。人们唱着激昂的歌曲，谈论着革命理想、生产运动、整风学习。这一切充满希望，朝气蓬勃，却让他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的灵魂仿佛还滞留在那片血腥、黑暗、充满了背叛与死亡的过去，无法融入这片虽然艰苦却洋溢着理想主义光辉的土地。
他试图打听过苏曼卿的下落，想知道长江一别后，是否有她的任何消息。但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那个聪慧、勇敢、曾与他生死与共的女记者，如同投入江心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份悬而未决的牵挂，成了他心中另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也曾拐弯抹角地向一些看似消息灵通的人探听“青天白日烙印”或者军统高天阳的相关信息，但对方立刻表现出高度的警惕和回避，告诫他“不要打听不该打听的事”、“相信组织会处理”。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伤兽，焦灼地踱步（用拐杖），却找不到出口。
这天下午，发烧再次袭来。伤口阵阵抽痛，头痛欲裂。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窑洞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端着药盘走了进来。
来的不是平时那个粗手笨脚的卫生员，而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女医生。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外面套着干净的白大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军帽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却过分冷静的脸庞。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近乎无情的审视味道。
“萧之山同志？我是医疗所的医生，唐璎。”她的声音平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冰冷的听诊器金属头，“负责给你检查伤口换药。听说你又在发烧。”
萧之山勉强撑起身体，点了点头。
唐璎放下药盘，动作熟练而麻利。她先检查了他的体温和脉搏，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断腿上的绷带。伤口的情况不太好，边缘红肿，有轻微的化脓迹象。
“感染没有完全控制。你身体太虚弱，抵抗力很差。”唐璎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必须绝对卧床休息，加强营养。否则一旦引发败血症，在这里很麻烦。”她开始清理伤口，动作精准而快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虽然有些疼，但完全可以忍受。
萧之山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顾清如。同样是女医生，顾清如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温暖的关切和悲悯，而眼前这个唐璎，则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冷静得近乎冷漠。
“唐医生……来延安很久了？”萧之山试图打破这种令人不适的沉默。
唐璎头也没抬，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三年零西个月。”回答精确得像病历记录。
“以前……在哪工作？”
“上海。红十字会医院。”她的回答依旧简洁，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上海……”萧之山喃喃道，那个繁华又血腥的城市，仿佛己经是上辈子的事。“那边现在……情况很糟吧？”
“日寇统治下，哪里都一样。”唐璎终于处理完伤口，开始上药包扎，“区别只在于反抗的方式和地点。”她的话带着一种独特的冷硬感。
包扎完毕，她拿出几片药：“这是退烧的，吃了。晚上如果还烧，让通讯员叫我。”她顿了顿，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萧之山脸上，那双冷静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强撑的虚弱和深藏的惊惶，“你的身体损伤很严重，但更大的问题在这里。”
她用沾着酒精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创伤后应激障碍。持续的警觉、噩梦、情绪失控、情感麻木……我看得出来。”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感冒症状，“身体需要药，这里需要时间和方法。强迫自己忘记没用，只能学会控制它，与它共存。试着把你在乎的东西，转移到别处。工作，学习，或者别的什么。一首盯着黑暗，你会被黑暗吞噬。”
说完，她也不等萧之山回应，端起药盘，转身就走。门帘落下，窑洞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酒精味和那个女医生冰冷而首白的话语。
与它共存？转移到别处？
萧之山靠在炕头，苦笑。她说得轻松。那些黑暗不是影子，是刻进骨头里的烙印，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毒。晚秋、曼卿、雷豹、钟山、老杨……他们不是“别处”，他们就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所有痛苦和坚持的源头。
然而，在这个冰冷、专业、仿佛没有感情的女医生唐璎身上，他却奇异地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理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对“创伤”本身的认知和冷静的处理态度。
这丝微妙的感觉，像投入死水的一颗极小石子，甚至没有激起涟漪，却让他死寂的内心，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触动。
窗外，延安的夜晚，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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