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风,粗粝,干燥,卷着漫天黄沙,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一辆破旧的驴车,吱呀吱呀地碾过延安城外黄土夯实的道路。车板上,萧之山裹着一件臃肿、打着补丁的灰色棉袄,靠着简单的行李卷,一条空荡荡的右腿裤管被风吹得紧贴在车板缝隙上,另一条完好的左腿蜷曲着。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而皲裂出血口子,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却蒙着一层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难以融化的冰霜。
护送他的交通员是个沉默的陕北汉子,只在下车时指了指远处山坳里那片密如蜂巢的窑洞建筑群,瓮声瓮气地说:“萧先生,前面就是延安了。会有人接你。”说完,便赶着驴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萧之山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榆木拐杖,单腿站立,眺望着这片传说中的土地。宝塔山在冬日的灰霾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延河己经封冻,像一条僵死的银带。西周的山峁沟壑纵横,一片苍黄,缺乏绿意,与江南的繁茂截然不同,透着一种艰苦卓绝的坚韧。空气中飘荡着牲口粪味、黄土味,间或传来远处操练的口令声和模糊的歌声。
两个穿着褪色军装、臂戴袖章的青年干部快步走来,神情严肃而警惕。查验了他随身携带的组织介绍信(一张薄薄的、写着暗语的纸条)后,其中一人开口道:“萧之山同志,欢迎你来到延安。一路上辛苦了。组织上安排你先去招待所休息,随后会有同志找你谈话。”
所谓的招待所,是山坡上一孔极其简陋的窑洞。土炕、一张破旧木桌、一盏小油灯,便是全部家当。寒冷从西面八方侵袭而来,即使坑洞里烧着一点劣质的石炭,也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接下来的两天,是乏味而冗长的等待和初步审查。不同部门的干部轮流来找他谈话,问题细致而重复,从他的家庭背景、求学经历、在法租界的工作,到如何卷入林晚秋事件、如何获得证据、一路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接触过的人……事无巨细。
萧之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焦灼,尽可能清晰、客观地陈述。他提到了森村、沈炼、高天阳、顾清如、苏曼卿、雷豹、钟山、老杨……讲述了731的冰库、活体实验、“樱花七号”的恐怖、南京的疫情、教堂的血战、长江的逃亡、奉天基地的冒险、长白山的厮杀……他描述了林晚秋遗体上的青天白日烙印,以及老杨临终前关于军统与汪伪交易的指控。
倾听的干部们面色凝重,偶尔交换着眼神,详细地做着记录。但当萧之山迫切地询问何时能将他用命换来的证据——那支真空管抗体和《钟山教案》的手稿——公之于众,提交国际社会时,得到的回应总是谨慎而模糊。
“萧同志,你的经历非常惊人,你带来的信息极其重要,组织上高度重视。”
“但是,目前国际形势复杂,苏德战场吃紧,日寇依旧猖獗。我们需要时间核实所有细节,评估各方面的影响。”
“事关抗战大局和统一战线,我们必须慎重处理,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和方式。”
“请你相信组织,安心休养,恢复身体。你的贡献,党和人民不会忘记。”
官样文章般的安抚,像一层温吞的棉花,包裹住他带来的血与火,试图将其冷却、压缩、归档。他甚至被委婉地告知,他讲述的部分内容“过于惊悚”,“缺乏旁证”,在对外宣传时需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或“被敌人利用进行反宣传”。
第三天下午,一位级别更高的领导在窑洞里会见了他。领导态度和蔼,肯定了他的勇敢和功绩,甚至对他失去的右腿表示了关切和慰问。但话题转到证据的处理时,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之山同志啊,”领导语重心长,“你带来的东西,是重磅炸弹。扔出去,能炸伤敌人,也可能伤及我们自己,甚至波及朋友。 timing(时机)很重要,方式方法更重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日,有些内部矛盾,不宜过早公开激化。你的材料,暂时由有关部门封存研究,将来在合适的国际场合,比如战争结束后的审判中,一定会成为铁证!”
封存?研究?将来?
萧之山感到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幻肢处)蔓延至全身。他出生入死,背负着无数条人命,穿越地狱带来的东西,就这样被轻飘飘地一句“封存”打发了?
“首长!”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那不是材料!那是晚秋的血!是顾清如、苏曼卿、雷豹、钟山、老杨……他们所有人的命!‘樱花七号’不是故事!它真的存在!它在南京己经杀过人了!鬼子还在造!随时可能用在别的地方!军统和汪伪勾结,害死自己人,这笔账难道不算了吗?等到战争结束?等到审判?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要死多少人?!”
他的情绪失控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领导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克制:“萧之山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个人感情不能代替组织决策!我们要相信组织的判断!服从大局!你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学习,改造思想,将来在新的岗位上继续为革命做贡献!”
“大局……呵……”萧之山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苦笑,身体晃了一下,全靠拐杖支撑才没倒下。他看着领导那张因革命风霜而刻满皱纹、此刻却写满“理智”和“规矩”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一路上的枪林弹雨、阴谋背叛,似乎都比不上此刻这种无形的、冰冷的壁垒更让人窒息。
他不再争辩。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一下爆发中耗尽了。
领导又安慰了几句,安排医生再来给他检查身体,便离开了窑洞。
窑洞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土墙上投下萧之山佝偻而孤独的巨大阴影。他缓缓坐到冰冷的土炕上,手指颤抖着,从贴身处摸出那半块早己干硬发黑、如同石头般的馍馍——雷豹最后的遗物。
他紧紧攥着它,粗糙的碎屑刺痛掌心。然后,他又拿出晚秋那张唯一幸存、边缘己磨损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素雅的旗袍,在北平秋天的银杏树下,笑得温婉明媚,眼睛里盛着光。那样的笑容,早己被冰库的严寒和烙铁的猩红彻底吞噬。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并非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又很快燥的黄土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就像他们那些惊心动魄的牺牲和挣扎,在这片看似广阔、实则壁垒森严的新的“战场”上,似乎也被轻易地吸收、淡化,即将归于无声。
他带来的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一个谁也不想接手的、滚烫的、足以炸碎无数人前程和“大局”的恐怖秘密。
他,和他怀里的孤证,成了这片红色圣地最初欢迎仪式上,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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