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的过程如同又一次生死时速。萧之山被换上了一套稍微合身但依旧破旧的苦力衣服，脸上涂抹了煤灰，空荡荡的裤管被巧妙伪装成一个鼓鼓囊囊、像是打着厚重绷带的伤腿，拄着一根新削的、更结实的拐杖。他被塞进一辆运泔水的臭气熏天的板车底层夹层里，几乎窒息。
“渔夫”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真的骗过了层层关卡盘查的军警特务。板车晃晃悠悠，在令人作呕的臭味和极度颠簸中，离开了重庆核心区，朝着东边的方向行进。
一路上，萧之山在夹缝中煎熬，听着外面车夫和盘查士兵的对话，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他听到士兵抱怨上头催得紧，要抓一个残废的“共党要犯”；听到车夫赔着笑脸递上劣质香烟和一点脏兮兮的钞票；听到关于前线战事吃紧、物价飞涨的牢骚……
几天后，在一个偏僻的江边小镇，板车终于停了下来。萧之山被从几乎让他晕厥的恶臭中拖出来，呼吸到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时，几乎要虚脱过去。
接应他的是另一组人，同样沉默高效。他们用小船将他送过一段江面，在一处荒凉的对岸芦苇荡里，另一辆看起来像运药材的货车己经等候多时。
就这样，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交接，更换交通工具和路线，像传递一件危险的违禁品，萧之山在“渔夫”组织的秘密渠道掩护下，艰难地向东移动。每一次交接都意味着风险，每一次等待都漫长如年。他的身体时好时坏，伤口在缺医少药和奔波中缓慢愈合，留下狰狞的疤痕和持续的隐痛。
在此期间，“渔夫”通过秘密渠道，偶尔能带来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国际舆论在持续发酵。虽然重庆和东京的官方口径依旧强硬否认，但越来越多的独立媒体和人权组织开始呼吁进行真正独立的国际调查。一些前日军士兵的匿名证词开始零星见报，虽然模糊，但侧面印证了在东北存在特殊军事单位进行“防疫研究”的说法。美国国会内部出现了要求政府对此事进行彻查的声音。苏联方面则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似乎还在观察。
海伦·威克斯依旧被日本人扣押着，具体地点不明。美日之间为此事的外交扯皮升级，美方态度日趋强硬，甚至威胁要采取某些“必要措施”。这似乎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
而延安方面的“不同声音”，似乎也随着电文引发的国际关注而变得稍微清晰和大胆了一些。“渔夫”在一次交接时，带来了一份极其隐秘的口信，来自延安内部那个代号“老农”的首长（萧之山这才明白，“老农”或许也是“渔夫”组织的一员，或者至少是同情者）。
口信的内容让萧之山心情复杂。
“老农”首先肯定了他的勇气和电文造成的冲击，承认内部关于如何处理此事存在“激烈争论”。一部分人认为这是揭露日军暴行、争取国际同情的绝佳机会，应该趁势公开更多证据，甚至可以考虑秘密协助国际调查。但另一部分掌握实权、思想更“左”倾、更强调“绝对服从和保密纪律”、对统战政策持更保守态度的人，则坚决反对。他们认为萧之山的擅自行动是“无组织无纪律”，打乱了整体部署；认为贸然公开敏感信息会被敌人利用，攻击我们党“破坏抗战”、“勾结外媒”；甚至认为萧之山本人来历可疑，其证词需要更长时间的“审查和考验”；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当前首要任务仍是“巩固内部，团结抗战”，不应节外生枝。
“所以，”口信的最后，“老农”无奈地表示，“在争论出结果之前，组织上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官方层面的支持和保护。你带来的证据，暂时仍无法解封。你……需要靠自己活下去。你很可能会被……视为‘弃子’。”
弃子。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锉过萧之山的心脏。虽然早有预料，但被曾经寄托最后希望的阵营如此明确地放弃，那种刺痛依然深入骨髓。
他想起离开延安时那股无形的壁垒，想起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局”和“慎重”，原来背后是如此的权力算计和路线分歧。他和他用命换来的真相，在有些人眼里，终究只是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老农”的口信里也隐晦地提到，那股希望公开真相的力量并未放弃，仍在努力，但需要时间，也需要萧之山自己在外界“制造既成事实”，施加更大压力。这或许是他们能提供的唯一、也是最危险的“帮助”——默许他独自挣扎，并希望他的挣扎能反过来影响内部的平衡。
悲哀、愤怒、无奈、还有一丝被利用的冰凉感，交织在萧之山心头。他终究还是孤身一人。所有的援手都带着代价和算计，所有的路途都布满荆棘和陷阱。
但他没有退路了。从晚秋死去的那天起，他就己经没有退路了。
货车在颠簸中继续向东行驶。窗外是冬日荒芜的田野和连绵的丘陵。战争的创伤随处可见：废弃的工事、被炸毁的村庄、面黄肌瘦的难民……
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区公路旁，货车突然缓缓停下。司机（也是交接人）转过头，对萧之山说：“下车吧。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五里地，有个废弃的土地庙。在那里等着，会有人来接你去武汉。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又一次交接。萧之山己经习惯了这种突兀和不确定性。他拄着拐杖，爬下车厢，冰冷的山风立刻灌满他的衣襟。
货车没有丝毫停留，立刻掉头，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弯处。
西周只剩下萧之山一人，站在荒凉的山路边，面对着一条蜿蜒伸向密林深处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
弃子。他现在是真正的弃子了。被军统追杀，被日本人追杀，被延安暂时放弃，唯一能依靠的“渔夫”组织，似乎也只是一个隐秘而脆弱的网络，每次帮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拄紧拐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踏上了那条荒草丛生的小路。
孤独的背影，融入苍茫的群山之中，显得无比渺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摧毁的坚韧。
他必须走下去。首到真相大白，或者，首到死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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